兩個小時後
Joe回到辦公室，「回到」辦公室（嗯，這裡好像變成才是他的歸屬），總之就是到了辦公室。
準備打開電腦的時候，冷不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竄出，「喜酒吃完不回家，還跑來加班啊」，Joe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原來是新調來的PM（專案經理）在對他說話。
Joe沒心情跟她多聊，只淡淡回一句，「妳還不是一樣。」
40來歲的PM，微微笑了笑，「不一樣啦，我才剛調過來，可是配合家裡人的時間，只剩下禮拜能帶小孩出國玩，沒辦法改，實在對公司很不好意思，所以來加班假裝認真點。你的進度都抓得很好，不用別人擔心，你…還是多留點時間給自己吧。」
其實Joe一直認為這位PM有一股氣定神閒的神態，跟一般張牙舞爪、老是堅守「不可能的deadline」的PM們，不大一樣，但Joe今天實在是不想多說話，只略略點頭，以示回應。
想不到PM試探性地詢問，「你…會羨慕阿民嗎？」
Joe有些詫異她的問法：「還好啦！」
PM還是淡淡微笑，「我個人是覺得啦，人不一定要結婚，但還是要有個伴比較好，我之前就是這樣啊，上了一整天班，其實很賭爛那個老闆，但都說職場生存法則就是不能對同事說老闆壞話，所以在辦公室假了一整天，感覺就像憋一肚子大便又沒廁所可以上，那時我就在想如果有個男朋友還是老公的，我就可以做自己，最好另一半剛好很會賺錢，我就可以在辦公室發飆爆走後，說一聲老娘不幹了，I quit! 隔天就真的不來，搞失聯。」
Joe一方面對於她的用字遣詞感到意外，可能是想跟工程師拉近距離，只好用這種語言吧，另一方面又覺得她的話有點觸動他心靈某個不知名處—嗯，今天實在是太感性脆弱了。
PM繼續講，「然後有一天我就受不了啦，我就在想，我每天這麼忙，到底是為了什麼？想想我其實就是想賺很多錢，去環遊世界。但想到到時要環遊世界，又是我孤零零一個人去嗎？還是我要拍相片，po在網路上，跟親朋好友炫耀，好多人羨慕才能達到我要的爽度？好累喔，為了達到這個，我現在每天都要忍受這些狗屁倒灶的事，好像CP值不高耶！所以後來好不容易遇到對象，就不顧一切地趕快結婚囉，雖然到現在都還沒去環遊世界、繼續為五斗米折腰，但也還算幸福啦！」
Joe幽幽地答腔：「有時聽別人講，感覺結婚就是一種限制，責任很重。」
PM還是笑笑（為什麼她就是能一直嘻皮笑臉呢？），「你覺得安德魯每次都在聊家電，阿祥不想加班，只想趕快回家，是因為有限制，責任很重的關係嗎？」
Joe嘆口氣，「好像也不是，感覺他們蠻甘願的。」
PM又笑笑，「對啊，如同上人所說的歡喜做，甘願受啊。」
PM看到Joe聽到她的小玩笑，也只是一抹淺笑，知道他另有心事，緩緩說：「其實就像工程師在寫程式碼一樣，寫code的那個工程師才真的瞭解這套code的用途跟意義，因此很多工程師不知不覺地很怕被迫去碰其他人寫的code。」
Joe眼神呆呆地看向PM，「所以…」
PM接口：「所以…你自己寫程式就知道，哪有什麼code是十全十美的？每個人選擇的背後，大多有他自己的意涵，不瞭解人家的思維跟邏輯，光只看到人家生活的bug，就拒絕接受別人的code。你自己有帶過新進的同事，通常你都怎麼教？難道都直接叫他們自己寫程式，不看先前其他人的程式嗎？」
Joe愣了一下，回道：「沒有耶，我都叫他們起碼先看懂別人寫的程式，大概瞭解一下這裡的語言和慣例。」
PM似乎對他的回應感到滿意：「沒錯，你們不都是這樣培養實力的嗎？與其抗拒接收別人的程式碼，不如徹底瞭解人家是怎麼思考。」
以高知識分子自許的Joe，有點不清楚是不是就要這樣接收下PM所做的比喻，感覺上這種寓言式的開導，不應該是以他這種社會菁英為對象，理性上他不是很喜歡這種方式，他向來對這種自居為他人心靈導師的人很反感，但感性上又隱約覺得她講的話，跟他今天的心事有點巧妙的連結。
總之，他確實把PM說的話聽進去、放在腦子裡，只是還沒想好要給什麼樣的評價。
「你為什麼跟我講這些啊？」Joe忍不住問。
「喔~其實啊，你們都說阿民很號呆，我發現其實不會耶，他之前有來請教我婚禮籌備的事，就有跟我提到你喔。」
「什麼？提我幹嘛？」Joe從來沒注意到原來阿民跟這位PM很熟。
「他說…他不太敢跟你說他要結婚的事，連拿喜帖給你都是ㄍㄧㄥ到最後一刻，想說再不講，讓你從別人那聽來更糟。」PM對詫異的Joe笑了笑，繼續道：「因為他說，他很怕你之前是聽了他的話，才錯過人生大事。」
是誰說雷不會打在同一個地方兩次？Joe感覺自己又被雷擊了，今天這感覺不陌生。霎時間百感交集，不知道該先驚奇號呆阿民原來有顆纖細的心，還是該心酸「錯過人生大事」這一段？無巧不巧，腦中突然冒出今天小莉的背影，瞬時思路迴圈卡住了！
PM又繼續說道：「阿民其實自己想結婚想瘋了，只是當時都找不到適合的對象，不過…他是好意啦，看你煩惱就鄉愿地跟你亂講一通…哈，當然，我是跟他講，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啦，他的意見沒這麼重要啦，不要自我感覺良好啦！」
Joe苦笑了一下，忽然一陣心酸感襲來，嗯，今天…實在太感性了。
PM端詳了Joe的表情，「都這麼久了，應該是沒什麼關係啦，是吧？！…對了，今天那個人資處居然可以坐主桌耶，诶，我想跟人資處比業績啦，幫你介紹好不好？我也想坐主桌，而且事成你還得包紅包給我喔！」
Joe從今天縈繞在心的思緒中被拉回，怔怔地說：「你說什麼？」
「公司在揪團的聯誼活動，你為什麼都不參加啊，黃金六戰士只剩你一個黃金獨行俠了耶？！」
Joe低頭低聲道：「我…沒時間。」
PM看到他臉色稍沉，稍收斂開玩笑語氣，改為柔聲道：「我是真的覺得不一定要結婚啦，看個人啦，但多認識一些人肯定是好事，去玩玩也好…不用有壓力，合則來，不合就拍拍屁股走人就好，沒什麼損失…」
Joe深深嘆一口氣，妄想藉此收納雜亂的情緒，「也不是啦，我…覺得要重新認識和瞭解一個人，好累喔。好像…好像已經過了那個年紀，我知道…我也還年輕，可是什麼東西都要重新開始建立、再投入，真的會很累。」
見到Joe首次侃侃而談自己的真實感受，PM表情認真地聆聽，沉默。
Joe又苦笑地自嘲，「呵呵，當初追她還想了一大堆花招…」畢竟Joe上次追女孩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他腦中浮現出當年在台上怯生生、細如蚊聲地述說自己為何要加入這個社團的小莉。「可能…因為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只有『接受』，都人家在付出，很習慣我講什麼，人家都馬上能理解，知道我在引用哪個梗、講哪一件事…。」
PM低調答腔，「喔……我瞭解。」接著一陣靜默，好一陣子，辦公室只迴盪著電腦主機運轉的聲音。
PM終於又回到嘻皮笑臉的狀態，打破死寂：「你要不要參加speed dating啊？你知道什麼是speed dating嗎？『全民情聖』有沒有看過？像你這種講求效率的個性，還蠻適合參加的，心靈相通的話，7分鐘應該就可以談得出來，聽說還不錯喔…來來來，你上google，我跟你說哪裡查得到，你看你能不能接受，那很熱門耶，你還要早點報名，真的是會爆滿的。我跟你講喔，雖然是你報名去約會，但如果你有成功，還是要算我的credit喔，因為沒有我的push，你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個東西吧…」PM連珠炮式地一直下指令，Joe居然也都乖乖地照做了。
當晚，這位PM應該算是成功突破工程師心防，工程師腦中的思路迴圈還是沒辦法run的情形下，就被她牽著鼻子走，報名了兩個月後的speed dating。
7分鐘，很短嗎？ Joe填寫報名表時，在心中自問自答。當年小莉那場彆扭生澀的自我介紹也沒到7分鐘，但他愛小莉十多年。
不過，當Joe在報名表職業別欄位勾選電子業、勾選年收入的那一刻，萌生出來的念頭竟不是優越感，而是今天一整天很熟悉的悵然感。尤其看到網站上很多人留言推薦，「參加快速約會可以認識許多『科技新貴』喔…。」
當初以工作之名推拒了婚姻，現在終究還是得以工作的光環來吸引另一半，Joe不免領悟到其中的荒謬性，也察覺到「社會賢達」參加的speed dating與大學社團迎新本質上的不同。
這幾個禮拜，Joe偶然想起這場即將到來的speed dating，還會反問自己，「應該不可能再看到穿著運動涼鞋的女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