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2日 星期五

【連載】百年血癮 1

作者:且徐行

清光緒年間,台北府淡水縣。

黃阿塗打了個飽嗝,帶著幾分醉意,甩一甩腦後髮辮,一邊哼著曲兒走進屋內。

進了房,大屁股往床上一坐,鞋往旁一丟,黃阿塗便開始大聲嚷嚷:「阿春妳又在偷懶,老子今天在外幹活一天,還不趕快幫我打洗腳水來。」其實黃阿塗的「幹活」,不過又是在鄉里間吃吃喝喝,等待貌美婦女路過調戲幾番。

最近讓他比較忙的一件事:有個佃農託言娘親生病又遇風颱,水稻欠收交不出租金,黃阿塗一火大,率同幾個朋友把那傢伙攪個鼻青臉腫,搞了一身晦氣不說,還發現這傢伙當真沒出息,草屋裡就躺個要死不活的老太婆,連個能抵押的床椅、老婆都沒有….。

「阿春啊….快點啊。」死婆娘,娶了也沒帶財進門,黃阿塗還是得自己親自收租不說,現在連個洗腳水都不端來,床上和家務一樣憨慢。

「來了。」如果黃阿塗多長點心眼,大概就能發現阿春語氣跟往常不一樣,是比平日多點還是少點甘願,有點難判斷。

他閉著眼哼哼唱唱,想著等會兒能泡在熱呼呼的水裡,腳心都暖了起來。

門喀一聲,應該是洗腳水來啦,他暗喜但嘴上還是說:「快點快點,老子等多久了,太久沒教訓妳是吧,再慢等會賞妳一頓。」

結果沒人服侍他的腳,脖子卻被摸上一陣涼。

黃阿塗心想大冷天阿春怎麼發起春來,睜開眼要斥責她幾句,倏忽見一陌生身影如同鬼魅般俯身欺近,他還來不及大呼,就猛地頭被掰到一邊,接著感受到一陣劇痛….

他叫不出聲來,一點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覺頭暈目眩,眼睛慢慢地都張不開,七魂六魄一件件飛離身體,好冷啊,一股寒流從頭頂蔓延到腳底………直到完全乾涸時,黃阿塗還想著,說好的洗腳水呢?



西元2016 年,台北。


鄭文琳警官看著前頭倒臥的死者。

「小傻瓜,還這麼年輕。姊一把年紀被人甩了還不是堅強的活下來。」她喃喃自語。

鄭文琳直覺認為是自殺,原因在於死者右手拿著汽車旅館提供的刮鬍刀片,左手手腕被劃開。很深。周邊柏油路地面血跡斑斑,估計是罕見割腕成功的案例。

自從失戀後,鄭文琳看到疑似自殺的死者或活人,都會來上一段道德批判。死了倒也還好,活著的人自殺沒成功還被刮一頓,不小心回了嘴就會被鄭文琳痛罵到想再去死一次而且務必要成功。

割腕很痛的。一般人不知道血管正確位置及深度,割了老半天,既痛又死不了,就算碰巧割對了,流血也要流一陣子,總要花點時間才能如願死去。所以通常選擇割腕的人,象徵意義大於實質意義,宣示主張的意圖勝過於終結性命。

但眼前這位真的死了。

剛到場的法醫正蹲在死者身邊進行相驗,鄭文琳藉機整理一下現場警員回報的訊問資料。

死者為男性大學生,19 歲,和朋友相約到距陳屍處百米之遙的汽車旅館開party。

狂歡一夜後,今早睡茫了的朋友們迷迷糊糊中聽到他說要去買早餐;近中午時,汽車旅館員工到後巷垃圾箱倒垃圾時,看到他倒臥在這裡。員警正在調閱旅館和附近街巷的監視器畫面,找些蛛絲馬跡拼湊事件全貌。

不過初步看來,並未發現屍體遭人移動的痕跡,附近地面也沒有拖行屍體跡象,這裡應該就是第一現場。

自殺的人還交代說是要去買早餐?不待在房裡,跑到戶外來割腕,倒可解釋為懷著必死的決心,擔心朋友發現後阻撓,不過選擇到這種汽車旅館旁的暗巷自殺,倒也挺另類的。

怎麼自殺,那些方式比較不痛,比較救不回來?….這些念頭,前陣子鄭文琳剛分手的時候都考慮過。

吞安眠藥?關窗開瓦斯?不行,被雞婆的傢伙送到醫院變植物人就完了…用配槍飲彈自盡?不行,到時拖累同事長官寫不完的報告,辦後事時給老媽擺臉色看就慘了。跳樓呢?死有輕如鴻毛、也有重如泰山,就算跳樓也要發揮最大效益,選在前男友的辦公大樓,最好跳下來瞬間還能在他任職的七樓跟他打個照面,做出讓他悔恨後半輩子的表情……還是不行,跳樓死狀太悽慘太醜,要是被他看到,不就功虧一簣嗎?沒有人會對血肉模糊的屍體魂牽夢縈的。

就在她左思右想,考慮再三之後,自殺這檔事也就延宕至今。

「你為什麼要躲在暗巷裡自我了結呢?你在想什麼?」話說回來,講到造型,文琳發現死者穿著藍白拖,以一個要自殺的人來說,這不是很體面的裝扮----除了自己未實行的自殺計畫之外,多年刑事警察經驗也告訴她,一般要自殺的人,會打扮地好看些,甚至換上新內衣和新內褲。

文琳自己就想過,死前要去刷爆卡,帶著一身華麗行頭一塊走。

此時一位警員跑來向鄭文琳補充報告,整房間的死者友人都已經被帶回警所偵訊。

原來方才員警問話時,應門的人神色忸怩,房內又有煙味飄出,進屋查看後雖然找不到K 他命蹤跡,卻發現藏匿牆角的K 盤、K 煙,還有疑似「加過料」的咖啡。

好一個生前告別趴。

「原來你是吸到頭殼壞去、精神恍惚才自殺的嗎?」鄭文琳對於地上這具不再有靈魂附存的年輕肉體萌生厭惡感,她一本既有的看法:早在他選擇吸毒時,就選擇丟失自己的靈魂。

不值得同情。

其實一位優秀刑警聽到旅館開趴,大概就能直覺反應箇中緣由,只是文琳近來看到自殺者就會陷入一種同病相憐的漩渦裡,帶進滿腔自憐自艾的情感而無法自拔。

投注大量認同後卻不幸落空,情感迅速抽離後造成真空狀態,通常繼而填入的是不成比例且荒謬的反感,這正是「愛越深恨越深」的理論原型。

於是,文琳覺得這個躺在前面一動也不動的毒鬼欺騙了她,「裝作」跟她是同一陣線,其實不過是縱慾過度後的自作自受,跟她心神俱碎的處境根本無法比擬。

文琳已很難再對死者投射同理心和同情心,剛剛看來因失血過多造成的臉色蒼白,現在怎麼看都像是吸毒吸到面如土灰。所以她手交叉擺在胸前,站在法醫「視線所及」的身邊,企圖營造出公事公辦的催促感。

菜鳥法醫蹲在那裡窸窸窣窣好一陣子了,滿頭大汗。他特考受訓後剛分發,嫩得很,鄭文琳只記得他姓蔡。菜鳥姓蔡,真好記。

法醫看出文琳的不耐。即便菜鳥也知道,幹這行,排資論輩比專業分工重要,現實職場畢竟不是演CSI。首次合作的文琳,雖然看起來高挑纖細,外型似模特兒甚過於像老刑警,但她玉羅剎形象鮮明,火爆脾氣的名號也算響亮,於是菜鳥法醫趕緊餵她點資訊搪塞,「從肝溫推斷,死者死亡時間約在早上六點到七點間。」

文琳緊抿著嘴、冷冷地看著法醫,用眼神問了句「還有呢?繼續說。」她這個神情也有人會解讀為「你最好不要浪費我時間」。

菜鳥法醫凜然地嚥下口水,「嗯,初步判定是撓動脈大量出血造成低血容積性休克死亡…」

文琳皺了皺眉,菜鳥法醫心頭也跟著揪了一下,接著補充「就是血液不足,無法造成足夠的氧到腦部,引發休克,沒人及時送醫,所以昏昏沉沉死去….」

文琳仍是目露凶光,菜鳥法醫心想我已經解釋得夠白話了啊,怎麼辦….忽然靈光一閃學長教的救命符,趕緊如背誦般說,「確切死因等進一步解剖後就會有結果,我….會再通知妳。」

語畢兩滴汗還從臉龐滑下,墜落在地面,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太熱。他自覺功力不夠深,不知如何跟資深刑警溝通這屍體透露出來的古怪,心想算了還是回去請教法醫前輩再說。

文琳仍然不發一語,對著眼前這位侷促不安的大男孩點點頭,不是表達稱許,而是表示「知悉」。

菜鳥法醫暗自鬆了口氣,他心想這女人只消用表情和肢體動作,就能給他帶來極大的精神壓力,瞧我緊張到「汗滴禾下土」。想到這,他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甫滾落下的汗珠,看著看著…..剎那間像想到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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