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琳「恭送」了李大龍進電梯後,這才今天第一次沾到辦公桌,隔壁桌的阿祥隨即蹦跳到鄭文琳面前,語氣藏不住活躍激化的八卦細胞:「那不是北區李大龍嗎?怎麼會大駕光臨啊?他要幹嘛?」
阿祥是偵查隊裡的包打聽,人很熱心就是「太油」,鄭文琳每次看到他都想來罐油切茶,去油解膩一番。
「就是那個汽旅割腕案啊。他來…分享點線索。」一連串的案子疑點很多,鄭文琳還沒時間好好消化,實在懶得跟旁人解釋。
想不到阿祥聽到「汽旅割腕案」,眼神都發亮了,「他來關切這案子啊?文琳妳現在是不是遭受很大壓力?大家同事一場,妳可以信任我、告訴我,我來幫妳想辦法!現在要爆料簡單的很,警界不一定能用官壓人…」
「你在說什麼啊?」鄭文琳一頭霧水。
阿祥終於停止碎言,他仔細盯著鄭文琳半晌,察言觀色,「根據我刑警問訊經驗,妳是真的不知道李大龍的事啊?!他家出事啦。」
鄭文琳茫然搖搖頭。李大龍硬漢形象鮮明,看起來就像連恩尼遜,女兒被綁架就會追到巴黎殺掉一窩歹徒的那種男人,鄭文琳很難想像他家發生什麼他無法掌控的事。
阿祥抓起鄭文琳辦公桌上她還來不及看的公文—那是汽旅割腕案死者生前最後那場毒趴的成員筆錄,他翻開指出其中一個名字,「李明瑋」。
鄭文琳還是不解,「是啊,剛剛法醫已經證實死者生前吸毒至少一年,跟這個李明瑋應該是毒友….喔不。該不會…不可能!」
阿祥一副「妳總算開竅了」的表情點點頭,「是的,李明瑋是李大龍的獨子,李大龍跟太太早就離婚,小孩歸他,還是未成年呢。真諷刺啊,李大龍毒品案不知道破多少件了,破案獎金說不定都還被兒子拿去買毒品了。」
鄭文琳聽了有些悵然,「唉,怎麼不學好?」
「可能交到壞朋友了,先是蹺課抽菸吧,後來壞朋友就帶他去吸毒了--這種事我們聽的還少嗎?」阿祥話鋒一轉,「所以李大龍不是來給妳施壓的啊?!我還以為他的正直硬漢傳說被打破了耶。」
鄭文琳搖搖頭,一面回想李大龍剛剛的一言一行是否透露任何跡象,「他真的只是來告訴我台北市其他類似自殺案的資訊,毒趴案和自殺案目前也是分開偵辦啊。」
根據旅館門口監視器畫面,所有委靡到連房門都沒踏出的毒趴成員,根本不可能殺了自行步出汽旅的死者,所以李大龍兒子頂多就是吸毒,跟貌似自殺的命案無直接關係。
「阿祥,」鄭文琳神色嚴肅地說,「人家是警界前輩李大龍,千萬別亂講,傳出去會變樣的,到時我們兩個都擔待不起。」
阿祥聳聳肩,「好吧,算是對前輩致敬,我不會去說他兒子吸毒還有他來找妳的事,但其他人講出去我可管不著。」他雙手一攤,「今天我還得趕著把昨天半夜去抓私宰場的報告打好,妳還 free 就請幫我買個飲料,算報答我不說之恩。」
鄭文琳笑笑,也難為阿祥了,要他有消息卻不能散播已經是人體極限了。「好,我會幫你買瓶油切茶。」
「不要啦,我要喝..」
「不,就是給你喝油切茶,我說了算,而且我請你喔。」鄭文琳說。
清光緒年間,台北府淡水縣。
不見天日的陰天,帶來陰鬱壓抑的氣氛,卻沒有感染到李淑卿,她站在禮拜堂外僻靜的大樹樹蔭下,守候著、期待著。
吳春生一出現,「你總算來了。」她語帶興奮,但說起話來仍不脫大家閨秀的優雅,「剛才牧師講道,我就一直在想,布幔另一端的你,不知道在想什麼?有沒有在想我?」
吳春生看到李淑卿雖然也很是高興,但內斂向來是他的情緒底蘊,尤其如果被其他教友或是鄉親看到他們私下接觸,總是不宜。
按理,他們倆是不會相見的,雖然同堂做禮拜,但男、女各自從左、右入口進出,分席而坐,中間還掛幅紅絨布隔開,大家看的是同一位牧師,卻看不到另外一群聽眾。
不過李淑卿這位千金小姐最討厭嚴格講究男女禮教之防。富商父親以洋行買辦起家、外語流利,還是當時台灣士紳中罕見的基督徒,所以掌上明珠從小也跟著西洋傳教士爬山、接近大自然,習西學,雖有學問但講話直白,既熱情又任性的性格,正是吳春生最嚮往的特質和本錢。
「我在想著上帝啊。妳這麼不專心,我要跟牧師告狀去。」吳春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應李淑卿。
李淑卿嬌嗔地將臉瞥向另一邊,一身水紅緹花衫,和她臉頰漂浮出一縷嫣紅相映。
這個年代的大稻埕放眼所及,每個山坡都佈滿了茶樹的綠葉,蓊鬱蔥蘢。
但吳春生所能看到的卻永遠是黯淡無光的景致,一幕又一幕的陰天與黑夜輪迴,唯一能讓他心頭一亮的就只有前景的李淑卿。
她是蒼綠景致中的一抹紅霞。
吳春生將這一切收在他淺褐色的眼珠裡、刻進他波濤洶湧的腦海內。
吳春生在大稻埕碼頭邊洋行工作,從登記進出貨到翻譯,什麼都會做,事實上也是什麼都得做,自從台灣開放對外國貿易,出口已成盛況,淡水河畔泊滿大小船隻,但放眼當時台北,會外語的人如鳳毛麟角,於是吳春生就得扛起重責大任。
唯一搞不定的就是附近漢人居民對於洋人盤踞的洋行商辦和基督徒,仍充滿濃厚敵意,但凡步出外僑區就容易成為民眾仇外情緒發洩的對象,包括吳春生這種膚色蒼白的非典型漢人長相,也常被攻擊咒罵是「雜種」、「靠番仔勢」,常為細故發生糾紛。
幸好有洋行店房東---李淑卿的父親幫忙協調,他因為將台灣茶葉輸出直航美國而致富,後來還起了洋樓,租給各國外商開洋行,在台北經營人脈多年,地方上說話擲地有聲,許多衝突經他斡旋排解終也得以解決並愈趨和諧,像吳春生這種極少數擅外語的人才,又同是基督徒,李淑卿父親自然珍而重之。
吳春生也因此認識李淑卿,互生愛意。
富商之女總是金枝玉葉,眼見李淑卿頭這麼一撇,一綹烏黑秀髮順著白皙臉龐垂在衣領上緣,露出優雅勻細的雪頸,身上的淡淡茶香向吳春生傳來,所見所聞如此怡人,讓吳春生體內不停地鼓譟著,他不敢沉醉只能別開臉不看。
李淑卿餘光所及,發現吳春生竟望向別方,氣呼呼地站到吳春生面前,目光迎向他的雙眼。
「你幹什麼啊?我很醜嗎?幹嘛不敢看我。」
「不是…不是。」吳春生不知如何解釋。
「那是怎樣,吞吞吐吐的。牧師帶學生去巡行,你為什麼也不去。這樣子我多久才能見到你一次啊。」李淑卿是未嫁的千金大小姐,平日在受限於市街眼光,不宜拋頭露面,但她生性活潑,有時混在眾多揀茶女之中,一塊蹲在亭仔腳揀茶葉,聽人東家長、西家短。
她甚至藉著傳教士巡行拜訪各教會或探查的機會,沾個邊陪行一小段出遊一下,基督教宣教師和其他學生徒步,她則坐著苦力抬著的轎,看個山野景致也好,跟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女比起來,已經是大開眼界,覺得不枉此生。
雖然父親思想相對開明許多,李淑卿不用纏足,但她的飛揚兔脫還是讓家裡頭痛不已,想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定定性子。
吳春生眼神避開李淑卿,不作聲。
「牧師有說,陽光、清草跟花都是造物主的禮物,應該要自己去體會領略,不是坐在禮拜堂裡才算是信主…喂,你說話啊你。咦,你很冷嗎?怎麼在發抖?」李淑卿關心地伸手探向吳春生。
吳春生趕忙略退一步,李淑卿沒摸著,「不礙事,我只是….有些累了,可能最近洋行裡生意太好,有點忙不過來,受了點風寒。」
「一回我請人給你送些茶補氣,好嗎?」李淑卿府上絕不乏名貴上好的頂級茶。
「多謝妳,先前妳送的我都還沒喝完。」李淑卿的一番真心,自成一柱暖氣灌入心脾,但對吳春生而言,李淑卿給予他的愈是溫暖,愈是扎心。
「不然我換個英國茶給你喝喝看好了,你知道英國領事館那個姓燕的…」,李淑卿望一眼吳春生,似想探查他的表情,吳春生確實臉色微變,但隨即回復既有神情。
李淑卿續道:「…上回他拿來一些,好像很珍貴似的…因為是他送的,我到現在都沒喝,你品嘗後再告訴我,跟烏龍茶相比誰勝出啊?」
「妳怎麼不自己試試看呢?」
「我就喜歡烏龍茶嘛,一開始就遇到喜歡的我就不改了,連試都不想,我就是這樣的人。」李淑卿嘟噥著說。
兩人都知道他們已經不光是在談論英國茶和台灣茶了。
燕雲是滬尾英國領事館裡的通譯,年輕有為,來台灣才四個多月,常往來滬尾和大稻埕商行間,自然也是地方富豪的座上賓,對淑卿一見傾心,可惜佳人芳心已有所屬。
吳春生沉靜不語。李淑卿端詳著他半晌後嘆口氣:「總之我把他給我的英國茶通通送給你。」此刻雖近正午卻涼風陣陣,淑卿道:「幸好你有戴帽子,不然頭頂著涼了。下次送你個兔毛帽,比較保暖。」
這時,不遠處幫忙把風的小婢低呼一句,「小姐該走了,再晚會耽擱府裡吃午飯的。」
李淑卿扁扁嘴,有些無奈,但還是抓緊時間說,「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對了,我聽說最近發生有人夜間暴亡,昨天北門剛走個姓黃的,街坊都說是鬼怪抓人,死的人多是品德不端的男人,霸人妻妾、坑害莊民的那種。最恐怖的是他們死時脖子上有孔,好像椎針刺出來的一樣,還有血滲出呢。」
吳春生嘴角略牽動了一下,才緩緩問:「妳也相信是鬼怪?」
「不,我不相信,衙門已經在調查了,總理、地保也加強夜間巡查,這代表現在夜裡不太安寧,你又老是值夜班,」她狡黠地看著吳春生,「小心點,品行不佳說不定就惹女鬼上身,最好是從一而終,不准三心二意。」最後語氣已經是半警告半撒嬌了。
吳春生微笑點點頭,隨後正色問,「衙門有查到什麼嗎?」
她聳聳肩,「不知道,他們還不知道。有聽到什麼,我再告訴你。」李淑卿父親政商關係良好,修復、建學堂總是率先捐輸,只要她有意願,沒有什麼拿不到的情報。
「小姐,轎夫在催了。」小婢聽起來有些為難。
李淑卿眼神透露著依依不捨,「記得要喝熱茶補身,下次…跟牧師一塊去巡行山林吧,這樣我才能快點見到你。」
吳春生笑容有絲苦楚,「趕快回家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俟李淑卿一離開視線所及,吳春生立刻雙膝跪地,雙臂顫抖地將十指插進土裡,抓著、忍耐著,他告訴自己,絕不能傷害他最心愛的女人…。
禮拜堂遠方老樟樹上,燕雲坐在樹幹上,眺望著吳春生和李淑卿相會,現在目光還落在吳春生跪地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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