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百年來吳春生想都沒想過,有天會有血族獵人對他掏心挖肺…數天前,他倆還在教堂外針鋒相對,數時辰前,燕雲還要對他處以日照酷刑,現在兩人竟能平和地侃侃而談…
「燕兄剛剛應該是初次見識台灣生番,以為如何?」
燕雲一番肺腑之言後,吳春生卻問了不相干的問題,燕雲一時間還無法會意,只是張大眼看著吳春生。
吳春生沒等燕雲回答,續道:「許多人只道此地生番野蠻無人性、如同魔鬼,殊不知漢人亦獵殺生番,還食其肉。」
「真有此事?」燕雲十分訝異。
吳春生點點頭。「起初閩粵之民來台開墾,而後台人愈來愈多,平地不敷使用,更覺番人不耕作,番地閒曠,遂再入侵開墾,引起番人憤恨,屢次截取漢人人頭,不論婦孺奸良。漢人因而恨其入骨,結合官府力量剿殺生番報復,未視之為人類,甚至販售番肉,說是有了番人氣味,就可避開被番人獵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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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簡直胡扯!」燕雲不可置信。燕雲家業特殊,雖常冒險犯難,卻從不愁吃穿,對於生存競爭與民間邪說無法理解。
「燕兄能明辨這當中孰是孰非嗎?」吳春生問。
燕雲蹙眉,想起剛剛生番出襲,他差點成為刀下冤魂,可是方才當生番認定吳春生是友非敵後,表現出熱絡友好,絲毫不如坊間所傳的「番如野獸」,其人性無異於教化之民,且毫無虛矯,猶勝諸多漢人。
燕雲嗟嘆:「此乃冤冤相報,在下難斷對錯。」
吳春生眺望著茶樹上的餘暉,淺笑道:「起初渡台,我也認為生番難馴,而後才察其當中曲折,世事不全然皆能分皂白,只不過漢人勢強,總能立足在正義一方。」
他轉頭看向燕雲,意味深長地說:「燕兄,我畢生所見殺戮不知凡幾,深知兇殘嗜殺者不一定落得惡名,反之,後世以為惡名昭彰者,也可能立意良善、迫於無奈,抑或只是落敗被汙衊為奸寇。」
燕雲只是聽著,眼見夕陽要沒入山後了。才沒多久前,他以豔陽為利器要誅殺吳春生,如今已殺意全消,平靜地看著眼前景象,如同勇士不再殺敵,將刀收回刀鞘一般。
「燕兄亦為磊落之人,我不妨直言,維持燕家祖傳榮耀或許為負擔,不過,我亦甚為羨慕燕兄,永遠立足在正義一方,光天化日下總能有一席之地,不似我輩血族,出生就背負著擺脫不掉的詛咒,不論我行善或為惡,永世都只能活在暗處,忍受孤寂。」
吳春生低頭神傷的模樣,自燕雲角度看過去,正好與夕陽落下那一刻疊合在一起,夜色也同時披上了吳春生的肩。
靜默一陣後,燕雲緩緩道:「吳兄來這裡好久了,料想當時禁令尚未解除,黑水溝和台灣都極其凶險,難道也是想就此不返?」
燕雲自小被灌輸剿捕血族之使命,以奪取其性命為務,從未想過世間會有「不要命」的血族。
吳春生並未直接回應燕雲的問題。「上帝造物之美,可惜我總無福享受,人世間唯一讓我放不下的,就是淑卿了。」他忽然望向燕雲,月光下他的眼神如炬,「燕兄,我不能拖著淑卿和我一塊活在陰暗角落,卿有大好人生,應當活在陽光下。只有燕兄,只有燕兄,與淑卿稱得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雲訝異地搖搖頭,「別說了,沒這個可能,」想起淑卿見不著春生沮喪而後動怒質問他的樣子,燕雲知悉,他這輩子做再多的努力,都無法動搖李淑卿對吳春生的感情。
「吳兄,我今日總算了解淑卿芳心歸宿的對象是如何的一個人,還有,所謂墮落貪婪血族,窮凶惡極生番…其實,如同牧師所講,我們都是罪人。」今日月色明朗,看得出燕雲睫毛垂落著,望著地面, 連蟬鳴都聽來若有所悟。
「且聽在下一言,」燕雲又道,「縱然永生不死,前路漫漫,飢餓難當,吳兄宜堅定心志以獸類血液維生。於公於私,在下定當竭力協助。」
吳春生點點頭,眉頭稍解。他望向燕雲,明月彷彿在燕雲頭頂之上,靜靜地發出光輝,映照出他俊朗的輪廓。吳春生暗思:怎麼也還是要將淑卿託付給如燕雲這般人中之龍,他定能呵護她且深情不移,於是他又開口:「燕兄,淑卿她…」
「我雖然喜歡李姑娘,但自知無法取代吳兄在她心中的地位,請吳兄休再提此事。」燕雲堅定地看向春生,吳春生知其意頗堅,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了。
燕雲抬頭注視著明月,嘆了口氣:「吳兄如同這輪明月,何其不幸,在悠悠歲月裡得見證人類不斷自相殘殺。然而,亦可謂有幸,一般人生命如同蜉蝣,終究是淹沒在歷史洪流裡不著痕跡,唯有吳兄,或許有一天可以看到人類自征戰殺戮中真誠悔悟?」
吳春生聞言一愣,「我...不清楚。」數百年來的回憶盡是血腥與苦難堆砌而成,人命如草芥。
「我此生是不可能目睹這一天了,吳兄要多保重,真的有那麼一天降臨,記得今日在月下,曾有血族和血族獵人打破藩籬,交心對談。」語畢,燕雲髮辮一揮,爽朗一笑,正面朝著吳春生說:「吳兄,咱們回城喝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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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茶,Hunter 精神又來了。「妳吃得差不多了嗎?要來討論我的案子(連結)了嗎?」
一整天「著女裝」奔波,鄭文琳雖然已經有些疲憊,聽到 Hunter 再次主動提及這古代血案,眼眸還是熠熠生輝,「嗯哼。」
「來來來,我來給妳前情提要一下;皂總和小丫鬟大雨天死在涼亭,兇手遁入教堂,嫌疑犯有雞販、洋行夥計和匾額工匠....」
「我都記得啦,你這個人就愛講...」鄭文琳又白他一眼。
「這樣好啦,妳先說妳的推論,然後我再告訴妳這案子的結果。」
鄭文琳雖用「眼神」稍加抗議不喜此安排,但還是認真道:「市場雞販最有動機,因為他和死者有賭債糾紛,而且割頸犯行就像是殺雞放血,對他來說不過是雞隻換成人體;可匾額工匠最符合目擊者形容,因為他身上扛有重物。」
「厲害,這段完全符合當時推理過程。」Hunter掛著微笑,雙手環抱在胸前,一副等著看文琳大顯身手的姿態。
「不過,這案情確實不單純。」
Hunter 眉一挑,但不意外,手裡又動筷:「怎麼說?」
「女死者是乾的,可見她在下雨前就先來到涼亭,而且就死在當場,才會倒臥自己的血泊。男死者身上微濕,你又說他身材壯碩,設想三位疑犯都無法憑一己之力把他扛來,可現場又毫無拖行痕跡,所以….推斷他是在雨剛下時,自己走來這裡。」
Hunter 一邊含著滷蛋不作聲,一邊點點頭。
「男死者疑點就多了,既然是死在涼亭,又遭割頸,為什麼….」
鄭文琳放下筷子,認真凝視著Hunter,「為什麼你要刻意告訴我這案例?你是要告訴我他的血也不見了嗎?」
Hunter 停止咀嚼滷蛋,也凝望著文琳,兩人對視良久。
文琳先打破沉默:「照你描述他被割頸的方式,一定傷及頸動脈,血液應該會噴濺湧出,現場應該是被血弄得髒亂不堪,為什麼他卻死得這麼乾淨,甚至比婢女心臟刺傷還乾淨?」
「對啊,真奇怪。」Hunter 附和一句,比較像炒氣氛用的。
「那不是致命傷,他已經有凝血現象,他被割頸時已經差不多死了吧對不對?」
「嗯哼,厲害,妳好像親臨現場一般。」
「連宋朝人宋慈都知道:死後才用刀刃割傷,就不會有『血花』,肉色還是白的。」鄭文琳一邊說,邊把盤中一塊白斬雞推倒,秀出雞肉橫切面,用筷子比畫上頭的血跡。「幾百年後的清朝人不可能不知道啊。」
Hunter 說:「嘿嘿,宋朝的宋慈那時就這麼強啦,妳才知道幾百年來科學發展都停滯啊,才會有義和團啊,更別說清朝時的台灣,那可是大清邊陲啊,做官的大部分都是些飄洋過海的『滿大人』,根本無心做事。」
他用手中筷子指著鄭文琳推倒的白斬雞,「官為刀俎,人民為魚肉。下面小吏到處都在貪污詐財,受害家屬申請驗個屍上上下下都要銀兩打點,凡事真要弄個水落石出還不搞個傾家蕩產,哪還有什麼法醫驗證精神和專業素質。」
鄭文琳一愣,「哎喲,看不出你還真有鄉土關懷啊。我倒是不曉得這些。」
Hunter一手托著自己下巴,回應文琳:「這就是有錢公子哥的好處啊,可以選擇花時間研究些有意義的東西啊,不用只是死讀書嘛。」
文琳只覺得好笑:「哼,有錢公子哥不就是泡妞、上夜店什麼的。」
「不不不,那樣太空虛太沒意義了。人要致力於自己創造點價值,不要依賴別人或什麼外在刺激。這點我很清楚。」Hunter 看著鄭文琳,雙目散發著認真。
說到「不要依賴別人」,鄭文琳有些被打到痛點,她避開他眼神,續道:「還是來查案吧….死者體型壯碩,任一嫌疑人要徒手跟帶刀的他搏擊,把他勒死或悶死再佯裝成割頸,簡直是不可能。」
「所以是毒死他讓他無法反擊?」
「不,如果仵作檢驗報告可信的話,他並不符合古時候中毒的跡象。」
「哦?」Hunter眼睛張得大,願聞其詳。
鄭文琳清清喉嚨,一副專家要發言的模樣:「砒霜是最平民化的下毒良藥,基本上會被砒霜毒死的人應該是會急性嘔吐或腹瀉而死。電視上演的那個什麼當下就七孔流血、一命嗚呼是假的啦。」
「那…不然就是迷昏他再讓他窒息?」Hunter 問。
「窒息的話,代表是缺氧而死,頭部血液循環受阻,通常會臉部發黑、組織腫脹充血,聽起來他都沒這些現象。」鄭文琳嘴角掩不住的得意,這個moment 比辱罵Hunter要威風得多。
「妳也太有才了吧,這麼多知識學問從哪來的,是辦案耳濡目染還是看CSI 嗎?該不會….是宋慈的洗冤錄吧?!」
鄭文琳不說話只是一抹天機不可洩漏的微笑,享受著 Hunter 對她的讚美。其實今天在局裡和大家開完會後,她可是趁著Hunter 去開車(據他所說他還抽空去了警局茶水間打探消息),抓著菜鳥法醫問個不停,惡補古代法醫學常識。
不過她惡補的,僅限方才說來佐證的法醫知識,完全不影響她中午的推論。
「好吧,照妳說的,他不是中毒不是窒息,但他死了,死了後還遭人用他自己的刀割喉,偽裝成另一種死因。那究竟兇手是誰呢?」
鄭文琳接口:「為何人都死了,兇手都還要割喉?比較合理的推斷,就是要遮掩真正的致命傷,而且這致命傷很容易連結到兇手本人。」
Hunter 屏息以待。
「致命傷在頸部,現場血流量不足,古代可沒有不透水的塑膠袋可以裝血液,也沒那麼大的杯子,木桶倒有可能….可形狀不符合目擊證人對於兇手背負長形重物的描述….」
「所以血去哪裡了….?」Hunter 心跳加速,期待她的答案。
「被喝掉了,血被喝掉了。你的案子兇手是個吸血鬼。天啊,我一個21 世紀的刑事警察,竟然一天這樣推論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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