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6日 星期四

【連載】百年血癮 13

作者:且徐行

他盯緊著吳春生,弓一放,正中目標。

吳春生的斗笠被射飛,露出半光頭,炙熱陽光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前額,吳春生猝不及防,一聲哀嚎後趕緊蹲下,以衣袖遮頭,痛苦難當。

此時燕雲又迅速射出繫繩的一箭,穩穩地沒入遠方的樟樹幹上,接著提起繩索另一端就朝吳春生方向發勁狂奔,荊棘劃破他的雙腿,但他身手輕靈,不一會兒就跑到吳春生周邊---他不敢欺身太近,與血族貼身攻擊過於危險,就怕吳春生瀕死前激發本能反咬一口,那將足以致命--燕雲的父親就是命喪於這種景況,燕雲自然練就狩獵血族時須保持距離的反射動作。

吳春生覺得全身滾燙,洞悉到他的企圖後,掙扎地往旁邊匍匐前,但燕雲已迅速用繩索將他綑縛,在地面上敲下樁釘,將繩子固定,確定吳春生被綁在地面上,無法起身。

燕雲蹲坐著一邊喘息,一邊看著吳春生猶如困獸,正受著日光無情的鞭笞,無可遁逃。

無疑地,吳春生很痛苦,緊閉著雙眼,臉因為接觸陽光特別難受,不停地左右轉動,並傳出低吼嚎叫聲,他的生命正在折磨中快速流逝。

依此地日照,不消一個時辰,吳春生應該就會被滅絕,然而燕雲目睹眼前這幕,竟想瞥過頭去。這當然不是燕雲第一次獵殺血族,可卻是第一次他不忍觀看,坐立難安,他正在殘殺李淑卿的愛人!

他千里迢迢循線渡台,好不容易找到吳春生,卻同時發現他竟然是李淑卿愛慕的對象,於是猶疑躊躇,若為私慾戕殺情敵,豈不卑劣?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是出於私慾還是使命,淑卿又怎麼曉得他的難處?恐怕還會招致淑卿怨恨…

就這樣,燕雲經過一連串反覆捫心自問,又痛心這些日子自己無論怎麼付出,淑卿也沒有任何移情別戀的跡象,這才將獵殺行動延宕至今。

「燕…燕雲….快…」吳春生似乎是費盡僅剩的力氣說話,魂魄似欲盡皆散去。

燕雲猜想吳春生如同其他血族,忍受苦痛、耗費最後一絲氣神都要出言咒罵致其於死地的獵人,燕雲反常地趨前在地上扭動的身軀,說道:「吳春生,願你不再危害地方寧靖,塵歸塵土歸土…休…休要怪…」

就在此刻,吳春生勉力起身朝燕雲撞去「...小心啊」,燕雲措手不及,還在詫異吳春生哪來的氣力,一邊往旁邊閃去,須臾間,背後有長矛挑來,卻因燕雲正好閃躲矛尖撲個空。

燕雲回過神來,反手就抓住矛頭,對方立即鬆手,鑽進草叢間,一陣窸窣聲響。燕雲趕緊手抓弓箭及獵刀,眼觀四方耳聽八面,呈戰鬥姿態。

有人在附近,而他竟然沒有先嗅到!要不是奄奄一息的吳春生奮力警示,他早就一命嗚呼!

想到這裡,他旋即撕下自己一大片袍,轉身蓋在他頭上,減輕驕陽曝曬。就在此時,兩側草叢有數道身影如伏蛇般悄然竄出,似鬼魅般無聲無息,他們持矛帶刀,攜弓拉箭,燕雲看到他們前額上的刺青,迥異於漢人的穿著,少有蔽體,未留辮,八九不離十他是碰上生番*了。

*清代政府將把非漢族系的原住民都叫做「番」,歸附政府、漢化程度深的稱為熟番,反之稱做生番,反映當時社會對於台灣原住民具輕蔑之意。

燕雲從未見識過生番,但耳聞台灣其他地方的生番甚至曾伏襲美利堅軍隊,甚至流傳有「人畏生番猛於虎」之言,獵人頭的風俗不容小覷。

他有點懊惱自己的失算,他只想著要潛殺吳春生,既然子彈傷不了他,燕雲就沒有帶手槍,現下遭遇此事,他可是比吳春生還脆弱。

他改提起奪來的長矛,只是揮舞防守,用來躲開射來的箭,還有不讓對手近身,燕雲仍在思索著逃脫之道,不敢貿然反擊,他曉得這裡的風土地勢他遠不如生番們熟悉,而且對方人似乎越來越多,恐怕也是發現燕雲以一人之姿,雖手無火器,卻也遠比一般漢人還難拿下。

「Let them come closer!Untie me and I'll help you!I swear!」蟄伏在地面的吳春生用盡氣力道。

燕雲一愣,他繼承家族使命,自幼即習洋文,吳春生刻意講英語,應是不想讓生番們聽懂,生番中或許有人通曉漢語,說漢語並不保險。

雖然方才千鈞一髮之際吳春生救了自己一命,但燕雲也不清楚吳春生要他讓生番們靠近的意圖為何。

然而燕雲旴衡情勢,反正照現況僵持下去,他也只會漸居下風,這裡豔陽高照又無遮蔭,若是吳春生要加害他,燕雲要反制也是易如反掌,最差就是落個兩敗俱傷,自己項上人頭不保,姑且聽吳春生的,看他有何作法。

於是他趁隙斬斷繫於樁釘的繩子,並暫緩防守之勢,讓生番們接近。

幾個領頭的生番,低著身子趨前,眼神充滿警戒。燕雲也是全身緊繃,屏息以待。

雙方距離縮短至約五步之遙時,吳春生的頭披著燕雲給他蓋上的袍,猛然坐起,雙手做了個自己沒有任何武器的姿勢。

吳春生的精力正在回復當中,披掛的袍把他髮辮掩蓋住,露出面目而已。

生番們和燕雲都疑惑地停下動作,看著吳春生接下來要做什麼。

吳春生說:「我們真的沒有惡意,你們看我眼睛、我的臉、我的膚色…漢人也都稱我是番,跟你們一樣…」他指著自己的五官,他本就是非典型漢人的長相,生番們不知是否聽懂他的意思,但目光確實都投射在他臉上。

吳春生用簡易漢語再加上大量的手勢輔助,「我的朋友和我跟官府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要拿走這裡任何東西,只是看到這裡很漂亮,不小心走進來了,我們都是牧師的朋友…」他把手放在最前方一位生番的胸膛,再放到自己胸前,以表達他們是朋友親善之意,牧師告訴過他遊歷山林的經歷,這一帶的生番曾這樣向「洋番」牧師表達善意。

「牧師…你們知道的嗎?」他哼唱起一小段牧師常唱的聖歌,並且示意要燕雲一塊同唱,燕雲聽話照做,希望牧師曾唱給他們聽過…。

「牧師的朋友應該是好,你們怎麼也剃頭?」一名生番開了口。果然,有人會講漢語。

「我們是不得已的,官府逼我們,我們跟你們一樣都是上帝子民。」吳春生憶及兩百多年前滿人入關後頒布剃髮令,漢人不從還引起腥風血雨的官府鎮壓,只是到了台灣,剃髮又成為漢番區別的依據,熟番得剃髮顯示對朝廷的順從,生番見到留辮的就視為寇讎斬首。

燕雲不過二十來歲,想到的肯定與吳春生不同,但這個時刻當然以低頭不作聲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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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燕雲坐在山壁間古樹幹上,吳春生站在一邊,望著前方碧藍水色。上游的湍流到了這裡,地勢平緩開闊,成為一道深潭。周邊樹影、花影都倒映在水色間,呈現一種靜謐的景象。

茶樹叢頗為茂密,見或幾間茶寮點綴其間,小徑在當中穿梭交錯,代表他們已到了漢人聚落。兩人毫髮無傷地從內山離開後,相對無語,只是各懷矛盾。

「燕兄,你的衣衫撕破了,回去他人問起怎生交代?」吳春生打破沉默,手裡拿著燕雲先前給他遮陽的那塊布。

「就說是被打劫了吧。雖不中,亦不遠矣。」燕雲微哂道。沉吟半晌後,燕雲忍不住單刀直入地問:「你為什麼要救我?我是要去殺你的,你知道吧?!」

吳春生深深地嘆了口氣。「你果然厲害,我完全沒有察覺你跟來。不然我就不接近番界了,對你來說太危險。」

「那你為什麼要深入險境呢?雖然那些穿刺傷對你不礙事,但若是被生番砍頭,你可是徹底死絕....難道,這正是你的意圖?」燕雲對自己的推論不禁愕然。

吳春生沒有否認。「『凡自殺,靈魂將永遠無法得到救贖』,我不能自己動手。」他苦笑著。

燕雲陷入詫異之中,根據家族流傳之說,世上唯有似火驕陽和斬首能殲滅血族。然而前者尚有淨化亡者罪汙之意,雖然過程充滿折磨與痛苦,卻寓有救贖懺悔意涵,燕雲多採此方式,希冀血族靈魂能因而得救,不似斷頭這般決絕,毫無情面。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其實我方才出手乃是家族使命所驅動,吳兄胸襟氣度,甚至改食飛禽走獸之毅力,甚令人感佩,無怪乎…無怪乎淑卿鍾情於你…」

聽到淑卿的名字,燕雲心糾結了一下,不禁搖搖頭。

燕雲並未領會到他搖頭的含意,只見他面有黯然之色,遂真誠續道:「其實我很欣羨你能獲得淑卿毫無條件的愛慕,那可是一片真心。說來可笑,在下忝為獵人,獵捕血族卓有功績,卻知真心最難擄獲。」

吳春生有些驚訝地望著燕雲,燕雲嘆口氣後娓娓道來:「我出生在燕家,注定窮盡一生不停追逐,追逐著血族到天涯海角,一直都是過客,也永遠都會是過客,有時我會想,這種祖訓傳承下來的責任,不知不覺竊據了我們的靈魂。我們這輩子其實是依傍血族而生,哪一天血族捕獵殆盡,最空虛寂寥的應該會是燕家人。」

吳春生這才發現,燕雲形似漢儒,繼承的實為西學思想,血族獵人的家學令人嘆服。

幾百年來吳春生想都沒想過,有天會有血族獵人對他掏心挖肺…數天前,他倆還在教堂外針鋒相對,數時辰前,燕雲還要對他處以日照酷刑,現在兩人竟能平和地侃侃而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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