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卿在老地方吹了一個時辰的冷風,吳春生都沒有來。最後還是怕轎夫難跟爹爹交代,才把帶來給吳春生補氣養神的茶葉,氣憤地全灑落在原地後乘轎離開。
最近吳春生老避開她,有一回他竟勸她考慮對她一往情深的燕雲,引起李淑卿激烈反彈,以為燕雲在背後施壓,直說要找他來對質,要是他再來纏夾不清,休怪她不客氣,嚇得吳春生起誓此事與燕雲無關,要淑卿千萬別錯怪他。
原本家裡就常有人來說媒,但這個月連台北城少數財力能與李家平起平坐的大戶人家也來提親,爹爹似乎也挺滿意這場親事,認為這樣至少確保對方不是意在高攀,才有可能好好待他女兒。
李淑卿都快急瘋了。
她寫信託人轉交給吳春生,信中說明現況並告訴他,只要他能來提親,她絕對有辦法讓疼愛她的父親接受他,別的不說,就說他和父親一樣都是虔誠教徒,熱衷教會活動,他又是在洋行做事的人,和買辦出身的父親近似,爹爹本來就欣賞春生了,只不過他沒什麼背景家世,但白手起家的父親倒也不會那麼死板。
所以,一切只要吳春生開口就能迎刃而解,李淑卿是這麼想的。
可吳春生竟回信,「誠願汝覓得良婿 勿再惦念吾這般不祥之人」---他居然就祝福她,還要她忘了他。李淑卿見信都快暈厥。
沒想到今日跟他約在做完禮拜後的老地方,他也沒出現。
李淑卿不解,吳春生明明是愛她的啊,怎麼有辦法眼巴巴地看著她嫁給別人呢?淑卿又氣又傷心。
散落一地的茶葉,正如她心碎一地。
李淑卿才離開,潛伏在禮拜堂閣樓窺看著李淑卿的吳春生,就趕緊飛奔下來,跪在地上撫摸著她剛剛灑下的茶葉,嗅著她留在原地的芳香。
那是她對他的愛,卻因他受詛咒之身而糟蹋,李淑卿等了他多久,他就在上頭遙伴她等了多久,心中也就跟著煎熬了多久。
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怕傷害了她,可是終究還是傷害了她。
李淑卿不知道的是吳春生跟她在一起的時時刻刻,都必須用上最強的意志力與慾念對戰。軟玉溫香,是他永遠的禁地,他清楚了解就算他擁有永生,卻也無法實現愛侶間的山盟海誓。
長年的飢餓和孤單,究竟何者比較痛苦呢?面對生理上的試探時,他天天靠著讀經禱告期盼能熬過去,盡頭到底有沒有光明他不曉得,但他知道絕不能讓李淑卿這一生跟他一塊困陷在黑暗中。
此時牧師的聲音從背後響起,「春生,你做的是對的事。」牧師的話來的正是時候,讓吳春生不再徬徨游移,他知道,自憐自艾需要限度,畢竟對他而言,淑卿的幸福才是最大依歸。
牧師看著吳春生的背影,心想著眼前的春生何其無辜啊。
被上帝懲罰的該隱因為孤單,又繁衍下一代,無盡無情地將這種天譴又傳承給子孫,再任子孫獨自殘喘千百年….春生遭遇的磨難雖令人不捨,但牧師的理智告訴他,絕不能讓春生再將這種詛咒流傳下去,這種孤寂就只由春生獨自承受,終結封存在春生一人身上,現下一定要幫助吳春生度過愛人的試煉,否則將又會造成更多不幸。
吳春生緩緩點頭,眼淚也跟著落土。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流淚。
吳春生披著夜幕進入洋行,盤點樟腦出貨量並安排船期到香港,入門時卻看到署名給他的信箋。
「戌時於竹風亭候君 君若不至將親往貴號 併稟父親卿心已有所屬 君不顧念與卿情分 又何患卿之名節毀譽 卿筆」
看完淑卿親筆寫的信,跟他約在戌時於竹風亭會面,深秋寒意逼人,他竟也能冒出一身汗。他知道李淑卿的拗脾氣,一定說到做到,這回若沒讓她見著人,她可是會拋頭露面、登門造訪,還要直截了當告訴她爹,到時所有洋行都會傳開李淑卿愛上他這小夥計的事。
就算先不考慮後果,光想到她一個千金小姐夜間偷溜出來等他,既擔心她人身安全、又怕被別人知道他倆私會,自己被閒言閒語不打緊,但對淑卿名聲會有不好影響,絕非他所樂見。
顯然淑卿也有設想到這點,只是她豁出去了,指責吳春生沒良心、未顧及兩人情緣,也就甭憂煩她的名節問題啦。
這傻丫頭對他一往情深,他要怎麼斬斷她的情根?
他不是沒想過誠實以告,可是淑卿應該很難理解,而且還有另一個深層原因:他希望保持在淑卿心中的那個美好形象,而不是生啃雞鴨豬隻、滿口鮮血、一嘴狼狽的惡魔。那一晚,淑卿打從心底展露出對老鼠的鄙夷,吳春生還歷歷在目,吳春生怎說得出口,老鼠也是他的盤中飧?
不,這是他在心愛的人面前想要維持的一絲卑微的尊嚴。
可是,這樣會不會太自私?如果淑卿不甘願地嫁給她不喜歡的人,過著不幸福的日子,那該怎麼辦?
何況除了燕雲以外,他對其他男子都不放心,可偏生淑卿對燕雲已心生偏見,「都怪我…」為此,吳春生常苦惱自責卻也挽不回無心的錯誤。
讓她以為他死了呢?他不知道以淑卿的烈性會如何反應?
總之他一定要去竹風亭找淑卿,吳春生將手邊事加快打點好,便三步併兩步,提前赴約,連孤懸在烏雲集結的夜空中、那一輪黯淡的月,也不及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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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天氣不錯,台北天空月明星稀。鄭文琳和Hunter 在麵店用餐後,就步行在附近街頭,在Hunter 示意下,停在一間郵局前。
鄭文琳沒好氣地道:「幹嘛?郵局晚上又沒開,還是公子哥兒要去 ATM 提鉅款,要我這個刑警當免費保鑣?我跟你說,警察下了勤務是不帶槍的喔,別真把我當人民保母。」
Hunter 發現,換上運動鞋的鄭文琳,連帶講話更粗聲粗氣了。
「不是啦,這間郵局所在位址,就是當年發生命案的涼亭。」Hunter 解釋說。
鄭文琳還真沒料到這一著,「哦?離我家還不算遠呢。」
「嗯。想像一下,案發當時只有台北城門那有寥寥幾盞電燈,其他地方入夜後根本是一片漆黑。」雖然夜幕低垂、郵局營業時間早已結束、鐵門拉下,但路燈、呼嘯而過的車燈,不遠處還有超商照明,兩人所在之處還是相當明亮,街上也還有三三兩兩行人經過,實在很難在腦中建立 120 多年前黑摸摸的場景。
於是鄭文琳分了神,注意到 Hunter 的白西裝在夜晚更為醒目,她嘴角一撇,心想這個人要他低調很難吧。
Hunter 渾然不覺文琳盯著他的白西裝,反而是正經續道,「這裡近淡水河,每逢大雨居民通常犯頭疼,就怕水淹市街。案發當天就是下起大雨,更沒人會在意這裡發生什麼事。」
聽著Hunter 敘述,鄭文琳不禁思考為什麼大戶人家的丫鬟和衙門捕快,摸黑跑來涼亭做什麼。
是要偷情嗎?不過兩人衣著整齊,且兩人社會地位應該相距不遠,大可不需要冒著大雨來幽會。難道,是要做什麼私下交易?勾結串通來個五鬼搬運掏空富豪家?
刑警出身的文琳很難不從人性黑暗面發想。可惜不能訊問一百多年前的死人。從眼前這間郵局,也不可能採集到什麼微物跡證。
鄭文琳側著頭想像著百年前涼亭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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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卿用過飯後就策劃從家中脫逃,到竹風亭來等候吳春生。
她深信只要沒有意外,他看到信就一定會赴約,因為他生性謹慎,一定會擔憂她沒有隨從就在黑夜外出,說什麼也要趕來。
不過她還是找了貼身小婢陪同,畢竟是備受呵護的大小姐,很少出門,出外也多是乘轎,大路不認,確實麻煩。夜間台北城究竟何貌,她並不是很清楚,而小婢雖然需要出外採買物品,但身處富豪人家,也早與市井生活脫節。
李淑卿心想,數月前夜間吸血兇殺案雖然始終沒緝得真凶,卻似已停歇,而且官府的人說仍持續加強夜間巡邏,保衛民眾安全,那應該就是沒問題吧,想來外頭治安也不會壞。
尤其李淑卿曉得先前這位「吸血羅剎」專挑鄉里惡人下手,反讓她覺得他是位行俠仗義的俠客。篤信耶穌、與教會互動良好的她,更不可能相信坊間傳言指兇案是洋人取腦製藥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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