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9日 星期三

【連載】百年血癮 16

作者:且徐行

衙門皂總剛和街坊喝完酒,大冷天當作是活血暖身,再來巡防,前些日子他靠著敲詐鄉里發了點橫財,塞點銀兩就當上了衙門班頭,旋即後悔了。

以前在衙門皂隸快班*還能輪值,上五天休十天的,現在當這個皂總,就得一直到衙門報到,頂多就是多吆喝幾個人過過癮,但薪餉沒多多少,其他案發就能拿到的外快,還不是沒啥增減,上回他想找稻米被竊的陳家寡婦加收「辛苦費」,被師爺警告說最近命案頻傳,開闢財源得慢慢來,以免民怨反燒到自己。

*衙門差役即古代警察,「皂隸快班」是主要成員,通常分做幾個班輪值,班頭領袖稱為「皂總」。衙門差役有官家供餐但薪水很低,有時被視為賤民,常靠訛詐被害人再賺外快,袁世凱建立現代警察後才淘汰舊制。

「什麼吸血命案,怕什麼呢?就說是洋番幹的不就行了。什麼師爺胥吏,讀幾個書,腦子都糊了。」他可得意他們皂快班直接就把兇手若有似無的暗示為那些個紅毛碧眼的洋人傳教士。

誰都知道這些洋番碰不得,老百姓恨洋番就讓他們忙乎去,衙門也就樂得輕鬆。

可現在一陣子沒命案了,上頭卻還是要求得夜間巡邏,真是沒意思。想到這,他一股怒氣酒氣同時上衝,順腳就把路邊水井的桶子給踢翻了。心裡還覺得奇怪,怎麼路上水桶的水灑出來,卻是滴到他頭頂呢?還真醉了啊。

往前再踉蹌走個幾步,水還是滴個不停,他抬頭查看,才知道原來是飄起雨來了。

他更是一陣煩惡,粗言穢語是免不了的。平常大街上一堆人看得就穢氣,現在路上想找個人出氣,就正巧一個人影都沒有。

天邊烏雲翻滾,追對廝殺。皂總走著走著,經過竹風亭,本沒留心,但倏地瞥見粉裳身影,皂總以為自己酒醉眼花,但卻聽到女子細語聲,他已經好久沒碰到女人了,那些會出現在衙門裡粗手大腳的村婦可不能算。

他走進竹風亭,在微弱月光映照下,他定睛一瞧,乖乖,他運轉啦,竟然是位姑娘,此時正巧亮如白晝閃電劃破暗夜,映照出她的秀麗容顏,真是一大美人!

他原本就是市井無賴出身,沒錢就在路邊調戲村女,有錢就去青樓當大爺,哪裡看過這般嬌滴滴的好人家姑娘,整個人像又醉了一次,仗著酒膽就要向前撲去,「我的娘啊,哪來的美人啊,給大爺我抱一下….」

李淑卿驚慌失措地跳開,一時嚇得說不出話來。饒是小婢忠心盡責,眼前彪形大漢,忒也嚇人,她還是趕緊擋在金枝玉葉的主子前,「你是誰?快走開,不要碰我們家小姐,不然有你罪受。」

此時雨勢猛然變大,滂沱大雨聲充盈於耳,周邊聲音都被淹沒了,小婢和大小姐講話與呼救聲也微弱如髮絲落地。

「哼,這裡只有老子我給人家定罪,還沒別人可以給我罪受。」眼前肥肉哪有不吃的道理,皂總惡向膽邊生,藉著雨勢打回原形,往日那個輕薄婦女、無惡不作的惡棍,又朝李淑卿直直走去,那煩人的丫頭又擋在前頭,他佩刀一抽一刺,就解決了。

小婢倒下,李淑卿伸手趕緊就要去扶住,可眼前色慾薰心的皂總一掌就把小婢身軀推到一旁,反手攫住李淑卿細嫩手臂。

李淑卿已經嚇到魂飛魄散,手上卻有如被鐵箍纏身,動彈不得。於是她用僅存一隻自由的手加上雙腳毫無章法地反擊對方,不料即便她使盡全力,對方也恍若無事,反而一隻毛茸茸的手粗暴地當胸襲來,撕扯掉她前襟衣衫,她又氣又急,隨之湧現心頭的巨大恐懼,如同一計重棒敲擊在李淑卿頭上,她登時昏厥了過去。

獸性大發的皂總見她癱軟,更是肆無忌憚,縱身撲前之際,忽然覺得頸邊一陣撕裂般劇痛。

皂總痛徹心腑驚呼一聲,卻也被雷雨交加的聲響吞沒。方才的張牙舞爪,慢慢地垂落在旁。那偌大的體型,如同神髓被抽離般地失了主心骨,漸漸酥軟像個被掏空的皮囊,最後倒在地上。

從背後啃咬著這惡棍的吳春生仍不罷手,他恨毒了這個意圖對淑卿不軌的壞蛋,他要吸乾吸透這個醜惡的東西,骯髒污穢,魚肉鄉民,他才是上帝該懲罰的罪人,應該墮入地獄,永生永世不見天日……。

此時一旁的李淑卿悠悠甦醒,她先是想起失去意識前的人身威脅,趕緊摸摸自己的衣衫,暫鬆口氣後,記憶又溯及更之前的悲痛感,登時立身坐起,在黑暗中摸索著貼身丫鬟的下落。

然而,還沒碰著小婢,一道道欲撕裂天地的閃電劃破滾滾烏雲、竄進涼亭中,李淑卿隱約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緊咬著地上大漢的頸項部位。

李淑卿恍惚間,分不清是她手上的動作還是從她口中呼喊出來,讓那身影回了頭。

那一剎那,白晝般的閃電照亮大地,她看分明了----她摯愛的吳春生表情猙獰,露出的獠牙上沾著鮮血又閃著陰森白光。

目睹駭人的一幕後,李淑卿又暈了過去。


「當時一片漆黑,又下起傾盆大雨,地上一片泥濘,假設有人行兇而且被發現了,或說…有吸血鬼吃飽了,現在扛著東西要逃離,」Hunter 在郵局前比劃百年前的場景。

「他會選擇逃往熟悉的路線及地方。」鄭文琳接口。

Hunter 一口白牙白西裝仍然很搶畫面,他笑說:「鄭小姐,咱們一起走一次吧,從涼亭到教會,兇手脫逃路徑,如果你想要逼真模擬案發現場,妳可以抱袋米跑一次。」

Hunter 的玩笑,鄭文琳微笑以對。他心中暗喜,起碼她肯給點好臉色了。

他指著人行道角落,「假設這裡有人提著燈發現妳了,妳趕緊從這方向離開,照妳說的,熟門熟路地跑向教會。」

兩人開始小跑步起來,跑過巷道、穿過公園、經過騎樓….,最後,到達一座教堂前面,兩人佇足打量。

台灣基督長老教會大稻埕教會**

其實鄭文琳是看到建築物上「禮拜堂」三個大字,才知道這是間教堂,當下頗感驚奇,「真的是教堂耶,這跟當年是同一座嗎?」

眼前教堂古樸典雅,昏黃燈光自下往上映照,規模不大,但石柱尖塔,紅磚牆面,矗立在台北街頭,很是特別。

鄭文琳暗自有些不好意思,她來台北工作多年,又租屋在不遠處,竟然完全不曉得有這座建築物,倒是這不知來歷的Hunter 引領她過來。

正面說來,起碼代表這附近安居樂業,沒發生過什麼刑案。

「是同一座,教堂有做過一些修復,但基本上維持原貌,地點確實在這沒錯,我們剛走的路線基本上也力求和當年一致,雖然一百多年來開了馬路、蓋了大房子,很難完全相同,不過盡力了。」Hunter 拉開教堂門,領著鄭文琳走了進去。

鄭文琳有些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兇手當時是扛了什麼東西進來?」

Hunter 反問:「妳難道不會覺得就是牌匾工匠在涼亭做完案後,繼續把搬來的牌匾扛到教堂嗎?因為如果牌匾留在命案現場,一定會追溯到他頭上。」

文琳的右手大拇指與食指捏在自己下巴,左手托著右手手肘,深度思考著。「也是有可能,可是都已經被人發現,大雨中還一定要冒險奮力從涼亭中帶走,應該是對兇手來說極為重要的東西。」

文琳望著前方的管風琴和十字架,感受到一股莊嚴的氣氛,讓人不想馬虎。「工匠大可不要完成工作上的任務,直接把牌匾丟到河裡躲到別的地方,再佯稱天候意外,豈不更直接了當?」

Hunter 點點頭,「有點道理。」他跟前方講壇的牧師熱情地招招手,對方也招手回應、一副「您隨意看看」的樣子,顯然他們是舊識。

文琳倒也不意外,明明非教會開放時間還能大搖大擺進來,Hunter 應該跟這裡有些淵源。

想到這,文琳說:「你說事發前已有幾件命案是死者脖子上留著兩個洞、血被吸乾,然後有人怪罪到傳教士身上。」Hunter 點頭表示資訊正確。

文琳續道:「然後你這件案子的兇手,吸完血後,還要用刀抹,做出割頸假象。我想,有兩種可能:一、兇手想嫁禍雞販,因為割頸放血是雞販拿手本領,且他與死者有糾紛,很好栽贓。二、兇手跟教會有些淵源,不想再讓人追究到傳教士身上。」

Hunter 難得表情嚴肅:「是,不過有些疑點,假設雞販講的是真的,他只是進教堂來躲雨,那他出現在教堂就只是隨機下的結果,兇手事前如何預測雞販會來,然後在涼亭就想到要嫁禍給他?」

「那應該就是第二種可能。」鄭文琳接口回答,「可是兇手不想讓人追究到教會,又往教會裡鑽,又如何解釋呢?」她喃喃自語,一邊在教堂中間走道來回踱步,思索尋求答案。

終於她停下腳步,語帶肯定地說:「應該跟他手中的重物有關,那東西一定要送進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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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春生看到李淑卿暈過去,又是羞憤又是擔心,他趕緊放開已無動靜的皂總,轉來查看李淑卿的鼻息,發現一旁的小婢也已氣絕。

他站起身來,俯看著涼亭中倒臥的三人,從剛剛的義憤失去理智過渡到飽食後的清醒。

他發現,慘了,他又鑄成大錯

他再度犯了殺戒,吸血羅剎鬼又出現了,大家又會把帳算到洋番頭上,他該如何是好?

不行,他自己一個人受詛咒,可不能拖累教會、讓大家又遠離上帝的懷抱。於是他望向地面上在閃電下發光的皂總佩刀,他抄起刀,把趴臥在地面的皂總從背後拉起,持刀狠狠地劃開皂總的頸部,「你把靈魂賣給了惡魔,褻瀆了上帝…」。

事畢,他探向淑卿,把她胸前被撕開的衣襟拉好,「糟糕,若傳出去,不明就裡的鄉民一定會閒言碎語,亂嚼舌根子,要是汙衊淑卿、攻訐她的貞節該怎麼辦?」

此時雨勢已轉小,竹風亭東北角突有熒熒燈火靠近,「誰在那裡?」

吳春生一個動念,「一定不能讓人見到淑卿!」他箭步把自己披風蓋在淑卿身上後,就把她往自己肩頭上一擱,接著踏著爛泥,賣命發狠向前奔,直往禮拜堂奔去!

他心想,只要把淑卿往那裡送,牧師和牧師夫人可以照料她,而且能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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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認為兇手不是雞販、也不是匾額工匠?」Hunter 坐在禮拜堂內長椅上,和鄭文琳繼續梳理這樁古老案件。

文琳點點頭:「我覺得是那個洋行夥計,他是兇手,而且,他是吸血鬼。」語畢她又將目光拋向走道盡頭的十字架。

Hunter 鼓鼓掌,然後指著文琳望向的十字架問她:「幹嘛,妳以為猜到兇手的時候天空要打雷嗎?」

文琳說:「真相只有一個,到底是不是他啊?!換你講答案了。」

「我覺得妳的推理很棒,洋行夥計說他和牧師很熟,是有可能要捍衛教會尊嚴,然後他可能又帶了什麼珍貴的東西進來,而且牧師還幫他拔牙….」

「拔牙,其實是毀滅凶器。」鄭文琳斬釘截鐵地說,「我不清楚當時牧師是扮演怎樣的角色,不過我想,拔掉吸血鬼的牙齒就像拔掉老虎的獠牙。是吧?」

Hunter 淡淡微笑,也看向前方的十字架,悠悠地說,「吸血鬼的牙被拔掉也是沒有用,日子一久還是會再長出來,然後就得繼續在漫長的人生裡找尋下一個目標…」

鄭文琳不解他那種了然於胸的態度,但她實在太急於知道推測是否正確,「結果呢?兇手最後有捉到嗎?」

「嘿嘿,古代的官府哪有像妳這麼優秀,他們昏庸敗壞,結案後的兇手,不見得就是真的兇手,而真兇就算逃過法律制裁,卻逃不過永生永世孤寂的詛咒。所以最後有沒有捉到,有差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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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春生一身濕潛進教堂,解下肩上的李淑卿,牧師一見這景況,就猜中了兩三分,默不作聲地望著春生。

春生跪在地上用無助的眼神哀求牧師,臉上盡是雨水,他的辮子如同鬥敗的公雞羽毛,濕漉漉地垂掛在後腦勺,嘴邊還有些血跡,相當狼狽。

**大稻埕教會前身是「大龍峒禮拜堂」,清法戰爭後被民眾洩憤破壞,馬偕博士運用清廷賠款於枋隙重建,後因教友增加不敷使用,日治時代大稻埕首富李春生出資遷建於現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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