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第一代吸血鬼流傳在人間?」
「嗯,鄭警官,妳該以妳為榮,妳今天的推論都是正確的。」
鄭文琳頭皮發麻,「你的意思是包括現在這些毒蟲的命案?」
「是的,我還要告訴妳,當年我阿祖雖然有編寫這場涼亭命案,但並未交代涉案的洋行夥計最終下場,這位編號006 血族就是唯一還掛在我待尋名單的原生血族。」Hunter 神色嚴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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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踏進李宅洋樓,在僕人引領下步入會客廳,穿著一襲黛綠輕衫的李淑卿坐在那裡,黛綠相映的不是淑卿的青春年華,倒似反映出一泓沉鬱的深潭,而淑卿坐困其間,愁眉深鎖,消瘦憔悴,燕雲好生心疼。
涼亭命案過後,李淑卿就被禁足於家中府邸,爹親再開明,畢竟也是賠上婢女的性命,才得以讓淑卿逃脫衙門皂總魔爪,躲入教會,保全了貞節---這是那位英國領事館的青年俊秀燕雲告訴他的版本。
李淑卿父親可是難得嚴詞惡狠狠教訓了愛女,一向主張解放纏足的他,竟然有些懊悔若是當初讓掌上明珠裹小腳,會不會就能避開事端?
可惜丫鬟無親無故,李淑卿的富商父親也無從報答,卻又不得伸張,就怕淑卿那天在場一節流傳出去會引來蜚短流長,只得低調感謝牧師夫婦的協助,他們倆絕口不提當天險些釀成教案災禍的雙屍命案,只說幸得燕雲及時到場處理---李淑卿父親對教會和燕雲更是感懷在心。
因此即便閨女仍受懲罰禁足,燕雲說想面見淑卿,父親是絕無二言的,雖然燕雲來台灣不久,不清楚其家業家世,但憑其才能與相貌,父親確實希望他能成為東床快婿。
燕雲巧妙地支開了李家僕人,偌大的會客廳只有他和淑卿兩人。
淑卿看了他一眼,就又把目光移回沒有目標物的前方,淡淡地說道;「我已經知道你是獵人,春生…幫你解釋過了。」
燕雲沒有回應,他曉得淑卿知道了多少,只是還在思索如何啟齒接下來他要講的話。
忽然間,李淑卿眼中閃動光芒,轉過頭看著燕雲:「爹爹只准你過來,你是唯一能幫我傳話的人,請你幫我告訴春生…」
等不及淑卿講出下面要說的話,燕雲趕緊一股腦兒說:「淑卿姑娘既知我為血族獵人後裔,即該知曉我來此目的,甚至清楚當初我橫渡黑水溝所為何來。」
他避開淑卿秋水雙眸,盡量以嚴峻語氣續道:「吳春生必須離開。涼亭事件是我失責,才讓他又殺人犯案,我要他不得侵擾妳過正常人的日子,否則我必依循家族使命立即處決吳春生!」
淑卿眉目間漾起怒意,怒斥道:「你說什麼?」
燕雲轉過頭去咬著下唇,狠下心:「妳已經聽得很清楚了,換言之,吳春生的命握在妳手中,若是妳選擇繼續攪和下去,甚至是想完全轉化和吳春生雙宿雙飛….休怪我對他不客氣!」他咬牙切齒加重最後一句,任何人都難以忽視他言詞中透露出的決心。
李淑卿倏地站起身,氣憤地發抖:「你根本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自以為出身高貴,春生他根本就沒得選擇,只是被命運擺布的可憐人!」
她走到燕雲面前,緊盯著他,燕雲感受到無法閃避的敵意。
燕雲想起吳春生面容,心一橫,冷冰冰地說:「無論如何,吳春生註定就是不配與人類相愛,他自己僭越分際…」
一個巴掌熱辣辣地落在燕雲臉頰上。
「你…你為了自己的私利,妄斷他人姻緣命運…我李淑卿就算孤老一生,也不會跟你在一起。你給我走。」她恨透燕雲了。
燕雲只是聽著,仔細地聽著,不放過李淑卿話中任何一點蛛絲馬跡。發現她話講得無情,同時還散發出一股絕望。
他微微點頭,雖然如箭穿心般沉痛,卻也欣慰不負此行---李淑卿應該是真的斷了追隨吳春生的念頭,他和吳春生都能放心,他這個壞人也當得值了。
他離開會客廳時,回頭再望淑卿一眼,只見她側著臉不住地啜泣。
燕雲一時感慨萬千,自己和淑卿緣分盡了,是時候該離開台北府了。
陰雨綿綿,吳春生打著傘自小船登岸,這裡是奇萊平原。雖說是平原,放眼望去盡是山巒疊翠。
站在他身邊的牧師,語重心長地說:「春生,從今以後,這裡的噶瑪蘭人就要靠你來傳遞上帝的福音了。我能信任你嗎?」
吳春生默默地點點頭。雖然眼前景觀如此美好,他心中還是化不開的哀戚。會在這裡待多久呢?不知道,起碼等淑卿這一生過了?只要他躲在遠方繼續忍受宿命的孤獨,她就可以不用心猿意馬、就可以義無反顧徜徉在陽光下,享受光明與青春,不用跟他一起困在陰暗的角落。
今天是她出閣的日子,希望她的夫婿能好好待她,願她這一輩子都能快活。
與淑卿相識,比起他漫長的人生根本只是彈指,不過只要她能快活,就算這段美麗的回憶將讓他無盡的餘生痛苦受虐,也都值了。
想到這裡,吳春生流下無聲眼淚,滴在這輩子第一次踏上的奇萊平原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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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流傳下來的工作日誌,記載了第一代血族名單,這位洋行夥計編號006,身上流著貴族血液,最後一次出現紀錄是在120 多年前的台北府,當年姓名叫吳春生,對人類有過攻擊行為,卻也罕見地有自行吃素的紀錄,後來台灣交由日本治理,從此再也沒有他的下落。」
Hunter露出疑惑的表情,「奇怪的是,阿祖的工作日誌提到他卻沒有著墨他的去處,據說我阿祖做事謹慎、相當優秀,為什麼在這裡漏寫資訊,有意還是無意已經成為謎。之後我阿公、爸爸都找不到這位血族,所以我重啟研究。我原本懷疑他已經離開台灣,而且全世界都可能是他的落腳地,不過母公司說在其他國家也找不到他。」
鄭文琳呆呆地看著Hunter,腦中一直在處理剛剛收到的資訊。最後艱難地吐出一句,「喔….這樣子啊。所以,這些毒蟲的命案,」她發現竟有點難以啟齒,「這些命案的凶手,也是….也是這位洋行夥計嗎?」
Hunter 沒有直接回答問題。「我阿祖他們找尋獵物的做法就是每天就到街上聞,聞血腥味,聞吸血鬼留下的味道,這個市鎮沒有就到下一個鄉村去聞,而且歷代獵人找到血族,多予捕殺,控制數量。後來輪到我接手家業,我用新時代手法來追蹤血族,結果績效更好,嘿嘿。」Hunter 下意識地又拉挺一下白西裝。
「怎樣叫新時代手法?」
Hunter 雙目炯炯有神,「我就想啊,吸血鬼的千古課題,除了下一餐的慾望,更可怕的是孤單,他們怕被發現,不太可能跟普通人建立什麼長久關係啊,關係一定都是很破碎,所以吸血鬼基本上就是孤單一個人。離群索居一陣子連我們普通人都覺得可怕,更何況他們要活那麼久,所以我猜,他們都會想要找尋同類。」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所以找到每一個血族,不要只是毀滅或單純列管,你要追蹤他甚至是幫助他去找下一個同類,最近這十年,社交軟體幫了很大的忙。」
鄭文琳聯想到近幾年包括她在內的刑警不愛佈線,而改用調通聯、查通訊軟體的新科技辦案,總讓老刑警直搖頭,和打鬼獵人世代交替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可這個006 一直找不到,我就差這一隻就可以除役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鄭文琳發現她已經完全投入他的這套說詞。
「於是這些年來,我還增加搜索亞洲地區的所有新聞,如果他再出現攻擊行為,那麼從一些傷害案件應該可以看出蛛絲馬跡,尤其120 多年前他曾使用過自殺的障眼法,所以我特別留心類似事件,結果,最近在台北就發現這些命案。」
「手法類似….」鄭文琳想到稍早Hunter 和菜鳥法醫在警局白板列出的幾項筆記 (這裡)。
是啊,失血過多…. 血不見了….圓形穿刺傷和刀傷…..
她心跳加速搏動著,難道現在她要緝捕的兇手竟是一個活了幾百年、穿過古裝剃過半光頭的人?
「為什麼他都要挑毒蟲,而且今天的監獄命案怎麼就沒有刀傷?」她心中的疑惑跟嘴巴同步宣洩出來。
Hunter 以問代答,「妳為什麼老是叫人家毒蟲?」
鄭文琳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不然叫什麼?我在跟你討論案件,你跟我扯這些不是重點的東西。」
她的手機忽然響起,是菜鳥法醫。「嗯,我是鄭文琳….,我現在….在家裡啊。」她惡狠狠地瞪了一下在旁邊做出狂笑貌的Hunter,「真的嗎?好,我等下過去….喔,不會啦,我家人都..還好,不介意啦。」
她掛掉手機面對Hunter 嘲笑式的眼光,她像是自己招認一般,「那菜鳥也真是的,一直說怕打擾我家庭時光,怕打擾還打來是怎樣?」
「哈哈哈,妳就直接跟他講妳單身有什麼關係?單身又不等於跟人群疏離,也是很光榮快樂啊,自己心中有鬼。」
鄭文琳不理會他的嘲諷,「他說他有些發現,反正也沒事,我去他那一趟,跟毒蟲命案有關,你….有要跟著去嗎?」
「我送妳過去好了,但我不上去,妳不是怕跟我同時出現嗎?妳要走的時候再打給我載妳回家吧。」
鄭文琳手提要慰勞菜鳥法醫的熱咖啡,走進解剖室,他獨自一人忙著。
不鏽鋼的驗屍桌看來依然冰涼,桌上那具軀體再也沒有秘密,掏出的腸子在日光燈下閃閃發光。
一旁桌上除了一堆儀器外,還有一缸缸泡在福馬林裡的大腦和….一些不知名的器官或組織。
菜鳥法醫發現鄭文琳進來啦,脫掉手上沾著血肉模糊的橡皮手套,露出熱情憨厚、菜鳥特有的微笑。
「鄭警官好!不好意思,剝奪妳和家人相處的時….」
鄭文琳截斷他話頭:「好啦,別講我啦,你這麼晚還來加班啊?」
「沒有啦,我之後要休長假去旅行,想說不要把案子堆太久。妳坐啊,別客氣,謝謝妳的咖啡啊。給妳泡杯茶嗎?」
「不用不用,我也不佔據你太多時間,有什麼發現嗎?」鄭文琳心想她可不想碰這裡出產的任何液體。
「上回那個汽旅旁發生的命案,推測是先有一道傷,然後大量失血,才再有刀傷….初傷的傷口形狀必須要有嫌疑凶器能驗證比對。所以呢,」菜鳥法醫拿出一個橡白色物體,上頭有兩個起伏的尖刺,「我就用今天監獄發現的那兩個圓形穿刺傷,做了個模,再來比對,結果一致,也就是說,汽旅案死者的真正致命傷和監獄命案死者的傷口,很有可能是同一種凶器造成的。」
鄭文琳對這結果並不怎麼意外,但很高興今天的推斷有了科學的背書。她摸著那兩個尖刺,試探性地問菜鳥法醫:「你不覺得這形狀很像牙齒嗎?」
菜鳥法醫聳聳肩,「肉眼看是很像,不過這種牙齒看來很嚇人。真有人長這種牙齒,應該很容易被發現吧。」他又轉過身,讀取放到鐵秤上的臟器重量後做紀錄。
鄭文琳想到Hunter 說的「孤單是吸血鬼的主題」。看著菜鳥背影,她問了一句:「你整天跟這些屍體為伍,不會孤單嗎?」
菜鳥停下手邊工作,身影看起來像是愣了一下,他轉過身來說,「不會啊。死人比較孤單吧。活人可以有親人啊,像我有女朋友啊。」
「女朋友?你們住一起嗎?」
「沒有,她在國外讀書,我休假就是要去找她,明年她就回來了,到時我工作也算穩定上手了,我們再結婚。」
「她不在你身邊,你也不會覺得寂寞?」文琳是真的困惑。
菜鳥側著頭想了一下,「不會啊,天天視訊都會互相關心啊,如果沒把對方放心上,每天在一起也還是會孤單吧。」
鄭文琳不禁苦笑,心想這感覺問我最知道了。有記憶以來,她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和前男友同居的日子雖然一度很開心,後來才知道那是建立在她自己幻想出來的綠洲之上,才會讓前男友劈腿了都渾然無覺,海市蜃樓轉眼破滅粉碎,才發現其實她一直都在荒漠裡踽踽獨行。
菜鳥法醫傻氣地笑著,「而且我只要想忍耐到明年就好了,那種一時的寂寞,不是真寂寞啦。」
聽到他這句,鄭文琳瞬間領悟到吸血鬼的孤寂,吸血鬼帶著自古被稱羨的不死之身,其實那才是無邊無際的寂寞,好比被放逐在宇宙裡的太空人一樣,不知哪裡才是盡頭,沒有會羨慕他無拘無束的肉體自由。
「菜鳥啊,你相信吸血鬼嗎?」
*連載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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