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琳面色凝重地掛了電話,面對Hunter詢問的神情,她解釋:「如你所言,他昨晚真的又犯案了。」她大大吸了口氣後說:「被害者還是未成年,叫李明瑋,李大龍的兒子。」
當天各大晚報頭版都出現一則小廣告,「獵人公告:當年潛入教會的春生,今晚九點涼亭見。」
現在全民還在為監獄吸血魔處於亢奮狀態,李大龍的兒子深夜被攻擊一案,媒體都還以疑似少年群聚吸毒後釀成禍事簡單帶過。
專案小組已達成共識,寧可讓本案新聞點集中在「資深刑警兒子竟吸毒」,也不要讓李明瑋頸上咬傷成為焦點,消息能壓多久就多久吧,沒人敢想像要是網路上哪位鄉民靈光一閃把兩案串在一塊,將會投下多大的震撼。
專案小組也是陷入愁雲慘霧,不知這兩件是不是真有關連,還是毒蟲腦袋吸到「趴帶」,開始流行咬脖子,只能一直反覆徹查幾個大條又登記有案的藥頭藥腳。
鄭文琳也是專案小組一員,卻有苦難言,開了一個又一個會議、長官照三餐砲轟叨念、還打發了色瞇瞇又對案情毫無助益的檢察官,雖然他似乎因為多嘴誤事也被地檢署削了一頓,始作俑者終得報應,但鄭文琳卻沒多大喜悅……一整天她心中只掛念 Hunter 的「與吸血鬼有約」計畫到底能不能成功。
好不容易熬到快八點半,鄭文琳說自己血糖太低快昏厥了--這時候她高瘦的身材就很有說服力—才在長官惡狠狠眼光下得以放行去吃個晚餐。
鄭文琳匆匆坐上Hunter 的休旅車,驚訝發現Hunter竟然還是一身白西裝。
「你穿這樣要去抓吸血鬼?」鄭文琳狐疑地說。
「嗯,這是我的戰鬥服。」Hunter拉挺一下西裝翻領就發動車子。
可車內緊繃氣氛還是推散不去,「李大龍還好嗎?」Hunter 一邊轉動方向盤一邊問。
這麼一問,空氣更是凝結,鄭文琳搖搖頭,緩道:「還守在醫院裡,聽說他兒子已經接受大量輸血,現在還在觀察,情況可能不太樂觀吧。」
Hunter默默點頭,兩人靜默一陣子,倒是天邊打了幾記悶雷,似乎要下雨了。
文琳和 Hunter 不能確定吳春生何時會看到廣告,財力雄厚的Hunter 是有打算連買一整個星期,還想在臉書下廣告,然後天天守候在這裡,他們認定吳春生有這個能力找回這裡,更重要的是,他想被「獵人」找到。
文琳想到可能要與活生生的吸血鬼交手,也緊張起來,現在是非值勤時間,她不能配槍,雖然Hunter 早跟她說,真要動手起來,還是要靠他,要她不要輕舉妄動,文琳自然是心裡同意嘴上說不行,但還是在乘客坐上默默複習幾項警校學習的擒拿術。
Hunter 餘光瞥見鄭文琳在那比劃,劃破沉默:「我跟妳說,吸血鬼打起來很兇狠的,妳要護好周身大穴,別讓吳春生輕易咬到血管,我建議妳最好手戴鐵環、頸戴銅圈,不是有那個少數民族婦女脖子套圈圈套到很長,那是人家祖宗智慧,以前就是擋吸血鬼用的….」
「真的假的?那這種東西要去哪買?」鄭文琳焦急地問。她就知道,蒜頭、十字架根本就沒用,還是得靠這種物理性防禦….。
Hunter沒說話。
鄭文琳湊上前要追問典故,這才從側面看到他嘴角快憋不住的笑意。原來Hunter 從頭到尾都在鬼扯逗她,認識他不過兩三天工夫,竟敢跟她開起玩笑?
「你呀……」鄭文琳大聲講了一句就接不下去,忽然分不清現在該勃然大怒還是困窘…多感交集,乾脆選擇不講了。這時才又想起剛剛她明明還在緊張焦慮,現在,這種情緒確實舒緩不少。這傢伙真令人好氣又好笑。
「喂….我跟吸血鬼不熟,如果他真的來了,你覺得他會坦承犯行嗎?」鄭文琳平常對於自己的刑警專業頗為自豪,但今天狀況特別,她還是「不恥下問」地預先向 Hunter 了解可能發生的狀況。
Hunter 蹙著眉思考兩三秒後說:「會的,我認為他什麼都會老實說,不為別的,只因為他可能幾百年沒有機會對人掏心掏肺了。」他與照後鏡中的文琳四目交接了一會兒。
鄭文琳小心翼翼地問:「你說他想被你找到,他想『被自殺』,可是….你會殺他嗎?」
Hunter 搖搖頭,「不想,像吸毒上癮的人你打他殺他都沒用,吳春生是個病人,我打算生擒他、幫助他。時代不一樣了,獵人的意義不只限於獵捕,可以是保育。」
「可是....吳春生身上掛了這麼多條人命,你想想李大龍,他還一直努力想要修補親子關係,現在兒子還在醫院搶救中,他又有多焦急痛心…」鄭文琳其實也一直掙扎要不要向專案小組透露吳春生的訊息,考量再三,還是先聽Hunter的建議,反正眼前沒任何實證,為免造成更多恐慌與危險,能先找到吳春生比較重要。
鄭文琳心想,這種離奇的案子,如果能藉由Hunter「體制外的方式」來解決,也未嘗不可。可是聽到 Hunter 說要「保育」他,鄭文琳就有些後悔不安了。
「而且獵殺吸血鬼是你的家族使命,你的天職不是嗎?」她的口吻有些嚴厲。
Hunter 聞言深深嘆了口氣,神情肅穆地停好車,車子還沒熄火,豆大的雨點開始打在擋風玻璃上,外頭的雨聲和機械式雨刷聲共同競逐車內人的聽覺注意。
「我小時候親眼看到爸爸被他好朋友咬死。」Hunter 冒出這麼一句。
鄭文琳睜大眼睛望著他。
「他的好朋友以前常來我家,我家豪宅嘛,出入人不少。但那叔叔比其他人多出現好幾次,跟我爸感覺很熱絡,他很疼我常送我機器人,但每回他離開後我爸又會提醒我,他是血族,終究跟我們不是同一路的,別真心待他。」Hunter 一邊說,一邊花不少心思在捲袖子、拉衣服,手上沒停過。
「我早就知道我爸是幹這行的,從小我們就常在搬家,我住過日本、韓國和東南亞一些國家,其實就是跟著我爸工作在跑,他常一離開就是好幾天,我媽就天天祈禱他能平安回來,每次我爸出現在家門口,她就痛哭流涕感謝上帝保佑…」Hunter 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想當時的畫面,鄭文琳聽得很專注,連他的任何表情都不放過。
「我爸死前幾天,還開心地跟我說,『兒子,一切順利的話,你就不用像爸爸這樣過日子了!』結果….有天回家,我嚇壞了,連天花板都有血跡,許多家具都被砸爛,一道牆壁還垮了,客廳和廚房還有斷肢,地板上有好幾個正要燃燒殆盡的火團…走廊上還有一個下半身消失的血族痛苦地爬行著,猙獰著對我伸出手…..我才確定血族入侵我家了,而且跟我爸產生激烈搏鬥…這時我看到有人影在浴室裡,走近一瞧,我爸傷痕累累、奄奄一息地坐在浴缸裡,那叔叔....正在咬我爸的脖子,他在吸我爸的血!」
霎那間,鄭文琳從Hunter的眼中,看到了刑案裡目擊親人被攻擊的那種餘悸猶存,那是怎麼樣都裝不來的。
「我氣壞了,嚇傻了,撿起腳邊應該是我爸遺落、專門用來對付吸血鬼的紫光彈,叫了聲叔叔讓他回頭,我就直衝過去,把紫光彈插銷拉開塞進他嘴裡!他就在我面前,從體內向外崩解般….他一句話都沒辦法講,就像揮發掉一樣,我還記得他最後不見的是他的眼睛,所以我一直記得他最後的眼神….」
什麼眼神?想必是痛恨懊惱自己竟栽在小鬼手上吧,鄭文琳這麼想著,她問了句:「那…你的父親呢?」
「他與一群血族打鬥早就身負重傷,等不及救護車來就走了….我媽媽被波及,幸好送醫後,救回一命。」
鄭文琳心中驚呼一聲,原來貴公子有這樣的過去,「那…你…?」鄭文琳竟詞窮地不知怎麼發問。
「學校裡的人都知道我家出了事,有人來問我,我憋得很痛苦,很想找人聊聊,問到受不了就說實話,我爸是被吸血鬼咬死的,結果當然沒人相信,還被其他小朋友嘲笑和質疑,傳到老師校長耳裡,還以為我是創傷後精神異常,通報要社會局介入….」Hunter自嘲式地苦笑一聲。
「我媽身體也才剛恢復,又經歷喪夫之痛,警方調查更讓她招架不住,雖然總公司有協助擺平,給的撫恤金也很優渥,可學校裡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在我背後指指點點….她只好帶著我一直轉學,叮嚀我不要再提起我爸的死因。」
鄭文琳驚覺,原來樂觀陽光只是他的面具。說出真心話,反而會被推向孤寂的深淵。陰暗的車內,Hunter 的白西裝難得看起來不那麼飛揚張狂,而是一種反璞歸真的純粹。
「總公司一直派人來台想說服我們母子,要我接下家族使命,我排拒了很多年。」Hunter 正要把方才捲起的袖子拉下來時,鄭文琳意外發現他的手臂上有許多深淺不一的疤痕,她看到有點出神。
「這是追捕混種人時被咬或被攻擊留下來的傷痕。妳看,這個還有這個,當時還傷到見骨。」Hunter 乾脆再把雙手袖子捲起來,指給文琳看,「我的工作其實危險性很高,好幾次差點小命不保,不都那麼光鮮亮麗的。」他掛著一抹淺淺微笑地解釋。
「那你後來為什麼又接下吸血鬼獵人的任務?照理說你應該恨他們入骨才對啊?」文琳覺得 Hunter 幼時傷心往事雖然真摯,但卻解釋不了他現在的行徑與思維。
Hunter 看了手錶,「時間快到了,路上講吧。」
冬雨降臨,打開車門迎接他們的是種冷冽到骨子裡的寒意,兩人準備步行到 120 多年前涼亭命案的現址---台北一間地區郵局。
他們沒帶傘,此時又不巧轉為瓢潑大雨,外加打雷閃電。
Hunter 望了一下天空,又像在演舞台劇一樣的誇張,「天啊,還天打雷劈。的確像是吸血鬼獵人出場會有的場景。可惜現實生活中的獵人還是該撐傘,不然會感冒的。」他趕緊拉著文琳的手奔至郵局屋簷下避雨。
在屋簷下站定後,文琳正想講幾句話虧一下 Hunter 時,想起吳春生或許在附近,警戒心讓她如同雷達般將周圍掃視一周。因為大雨,路上沒什麼人逗留,郵局前方人行道就兩只郵筒孤拎拎地淋著雨。
每回鄭文琳偵辦盜領案,ATM的影像看得都快吐了,現在看過去一片平靜,鄭文琳心想,吳春生之前能躲過多支監視器犯下監獄血案,代表他應該很懂得避開鏡頭,應該不會杵在ATM周圍。那麼....她又順著郵局拉上的鐵捲門一路望去,在郵局旁僅容一人進出的小巷子口,有兩個青少年靠著牆壁坐在地上,看起來就是兩個無所事事的翹家小鬼。
「他好像還沒來。要不就是遲到,不然就是沒看到你的廣告,或是,根本不來。」為了抵抗雨聲,鄭文琳靠在 Hunter 耳邊說。
「是嗎?還是小心為上...」Hunter 眼光投向那兩個青少年。
鄭文琳循著他的眼神,想起自己的保衛市民的警職,點個頭就走向那兩個青少年,總得先把他們支開,免得待會吳春生來了難保不會傷及無辜。Hunter 還來不及叫住鄭文琳....。
「你是獵人嗎?」隱約間巷口有句話陰惻惻傳來。其中一位「青少年」站了起來,另一位居然順勢就癱倒在地面。
「是的,」Hunter 趕緊向前,把鄭文琳拉到自己背後,提高警覺拉高聲量與周邊雨勢抗衡:「你是….吳春生嗎?也是台北監獄的監所管理員?還是該叫你…..編號006?」
「是的。都是。」
他頭戴連身帽,露出半面臉,另外半邊臉隱身在黑暗中,下身著牛仔褲,身形瘦削,和剛剛坐在牆邊的另一人穿著類似,正如同囂張小屁孩老喜歡聚在一塊,鄭文琳因而將他誤認為青少年。
文琳抓著Hunter 的手收緊了一下,她屏息努力地在大雨聲中聽清楚兩人間的喊話,瞇著眼想看仔細對方,能見度雖然不高,但看那臉部輪廓應該是那位獄卒沒有錯。
「我曾經一度以為,獵人並非真實存在,只是他們用來警告我們不要輕舉妄動的童話故事,直到後來碰上了燕雲….最近幾十年,我還以為他絕後了呢?」
眼前這個傢伙,居然是個百年之身,這副嗓子五百多年前也發出聲音、跟古人交談過,以前是不是都還講文言文的啊?這種超現實的感覺讓文琳好暈啊。不知道該把他當嫌犯還是活化石來看待。
Hunter 臉上笑著,但文琳可以感受到他每寸肌肉仍緊繃著。「所以,你認識我的曾祖父?我不知道當年為什麼他漏掉你的行蹤?不過你也真的很高竿,讓人捉摸不定。對了,那個婢女不是你殺的,皂總是你殺的吧。對吧?」
「可憐的小翠只是倒楣被他殺害,那傢伙是死有餘辜。」
「是是是,從我曾祖父的紀錄看來,吳春生是只咬壞人。」Hunter 這句話語帶深意,果然讓對方沉默了一陣子。
「吳春生」總算開口:「真巧,今天跟那天一樣,都是下著大雨。」
Hunter 也安靜一晌,保持同樣的對話節奏。文琳揣想,這會不會也是吸血鬼獵人公司教導的談判技巧之一。
Hunter 問:「你後來洋行差事不做了,是去哪了,怎麼又跑出來?」
吳春生吐了口氣,鄭文琳看到空氣中他呼出來的白霧,更意識到眼前這位百年吸血鬼活生生的存在,忍不住又朝Hunter挨近些,努力壓抑心中彷彿就快滿出來的驚奇,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放聲大叫。
「我一直待在花蓮,住在深山裡,吃素為生。一直跟我保持聯繫的牧師,沒過幾年就過世了,我跟台北這裡簡直斷了音訊…也沒再見過燕雲。」吳春生講話語調很緩慢。
文琳猜想得到吸血鬼的「吃素」跟人類的定義應該不同。
「那你怎麼跑到台北來吸毒的?」哇,Hunter 使出單刀直入法,但對方冷笑一聲,似乎不是很介意他的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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