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琳甫步入刑事警察局,門口警員跟她使個眼色,鄭文琳頭一偏朝會客室瞄了一眼,原來是刑警界「南雄北龍」傳說中的北區分局刑事組長李大龍,警員採用氣音向文琳辯解,「我有請他去樓上妳辦公室喝茶,他偏說要在這裡等妳。」
鄭文琳點頭表示可理解。開玩笑,資深刑警那股拗脾氣,她領受的還會少嗎。她走進會客室,陪著笑臉,「組座,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李大龍外型就像每個人心目中的黑道大哥形象,說他是警察,大家都會認為一定是做臥底,但其實他在警界風評頗佳,就是脾氣暴烈了點,對屬下總是疾言厲色,這點鄭文琳女性身分就很吃香,總也是不好兇女生嘛。
「鄭警官,等妳有夠久。妳前幾天是不是有件吸毒割腕案?汽車旅館附近那個?」低沉嗓音有種不可亂來的威嚴。
真是開門見山。鄭文琳收斂一下笑臉,盡量表現專業:「是的,今天法醫會有解剖報告。」
李大龍冷不防遞給鄭文琳幾份文件,「妳翻一下,過去兩個月,我們轄區、中區還有西區分局,都有吸毒後割腕自殺的案例。」
鄭文琳翻閱著卷宗,算算共有四起自殺案,死者有男有女,各式各樣的刀…..真的是不尋常。
不尋常的原因在於割腕成功率極低。說真格的,警察做那麼久,此前鄭文琳從未見過割腕致死的個案,尤以近年來網路資訊發達,有志自殺人士在尋死前也會先搜索相關資訊,就不難發現這種自殺手法受到頗多批評,連送醫急救,醫生都會慢慢縫合傷口,反正既無立即致命的危險,就讓自殺未遂者在痛楚間省思生命的美好。
但加上自己承辦的這一起案件,過去兩個月內台北就有五例割腕成功個案,太奇怪了。
鄭文琳探詢式地望向李大龍。「您是覺得這幾起案件有關連嗎?」
「本來在想台北人的割腕技術怎麼突然有了重大突破,一夕間自殺成功率大幅躍升,」李大龍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看起來不像在講笑話,讓鄭文琳很難判斷他是要營造冷面笑匠的個人形象,還是真的只在平鋪直敘他的推導過程。
「不過,依我多年經驗來看這些自殺的人,確實不對勁,」李大龍又無預警地從鄭文琳手上搶回兩本報告,翻到死者致命傷口的特寫照片,指給文琳看,「他們的傷口都很深,一刀切斷動脈,就跟我鄉下阿母殺雞一樣俐落,先不論吸毒的人下刀準度如何,一般自殺的人都會先割一刀,覺得痛,想一想,鼓起勇氣再加碼再割,所以創傷不會只有一個。」
文琳又翻開另兩本報告,確認他們都是一刀了斷,傷口果斷而明確,下手毫不心疼。
「組座,這麼看下來,確實可疑,難道…會是所謂的『被自殺』嗎?您…有什麼看法或是有聽到風聲嗎?」
李大龍是老派刑警,通常會養線民,從毒犯那兒打探風向,跟鄭文琳這種新世代調通聯、查臉書跟線上遊戲角色的作法不一樣,辦案方式的歧異在警界已造成隱性的世代衝突。鄭文琳發現方才自己嘴快,妄下結論,這可是大忌,趕緊再低下姿態向李大龍請益。
「沒人知道。」李大龍的反應出乎鄭文琳預料,「我跟中區分局盤問了些跟這兩區地盤有重疊的線,都沒人曉得。而且,死者都不是什麼毒販或是中盤商,就只是有毒癮的下游,那種任人擺布、花大錢的冤大頭,死者間彼此交集也不多。」
鄭文琳聞言,又翻了翻手上的資料,李大龍接著說:「這些買毒的傻瓜,圈內應該沒人會想殺他們,殺了消費者就變少啦。」
死者都很年輕,最年長的也才25 歲。大多是在僻靜的場合裡終結此生,住家床上、旅館床上、車上…..她快速翻閱著檔案照。因為大量失血,青春的肉體最後都成為一具具蒼白的屍體,然而死亡封存的卻不是美麗與歡愉,而是頹圮與荒唐---他們生前均有吸毒,有的面容憔悴、骨瘦如柴、或是有著免疫系統遭受破壞後的感染潰爛。
這些死者多被推斷是吸毒後產生幻覺而致自殺,或者是因吸毒造成現實生活種種困難,最終只好自殺解套。任一吸毒的人走向自毀一途,都不令人意外,要不是短時間發生五起,很容易就能以自殺偵結,成為官方統計數字裡一起毒品危害案件。
「組座,您怎麼有辦法把這些不同轄區的個案串起來,發現當中的巧合呢?」鄭文琳這麼問,一方面出自於困惑、一方面也略帶拍馬屁之意。
李大龍的確不像一般官場中人抓到個恭維話頭就能飛上天,相反地,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拋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先確認是不是真的有關連吧。妳說妳那件什麼時候能聽驗屍結果?」
此時鄭文琳的手機正好傳來訊息,她看了一眼後說:「就是現在。組座,一塊來聽吧。」
李大龍的存在讓菜鳥法醫更不自在,縱有專業素養,站在兩位警官面前,他還是覺得自己像是參加演講比賽的小學生,準備要表演給台下評審老師,並接受他們的考驗與評價。
他深吸一口氣快速講完顯而易見的部分,並且避開他們「還用你來告訴我」的眼神,「死者身上沒有其他抗擊傷和防衛傷….傷口張得很大,損傷形式符合現場所發現的凶器,角度與方向亦不排除為死者自身所致…但卻無自殺常見平行排列的試探傷。」
接著是嚇他們一跳的時候了。
「一般活體在被切割時,會因出血傷口周側組織而產生腫脹,可是死者創傷腫脹情形並不明顯。經過病理檢驗,這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有幾處深層組織充血腫漲比其他部分嚴重。」
法醫暫停了一下,留點時間跟刑警消化資訊。
李大龍開口了,「你的意思是….傷口中另有傷口?」
鄭文琳見到前輩提出推論,也趕緊加碼拋出看法:「先有一道傷口,造成失血,再有這一刀傷?」
菜鳥法醫眼神閃過一絲欣喜,這就是法醫專業能帶來的巨大價值啊。「很有可能。不過這一刀把肌肉、腱、神經和血管都被破壞了,難以推斷初傷的傷口形狀,除非有嫌疑凶器能驗證比對。」
「你覺得都是生前的傷口嗎?有沒有可能是死後才被割裂的創傷?」鄭文琳又發問。
菜鳥法醫雖然資淺,也從未天真到將美劇情節誤當作真實人生,學長姐早就警告過,法醫職涯正如其每天所面對的場景那般死氣沉沉,除了受到社會矚目的重大刑案需要認真辦外,其他案件差不多就是來簽發死亡證明的。
不過,現下三人間那股專業辦案的氣氛被帶起來了,感覺挺有幾番樂趣。
「應該都是生前傷,但死者死於出血性休克,由於初傷已傷及動脈,這刀傷很有可能是在死者處於休克狀態時才施加。」
那就不是自殺囉?鄭文琳和李大龍交換一下眼神,後者點點頭後,鄭文琳就把另外四案的驗屍報告拿出來,向菜鳥法醫簡述疑點。
其他四案的病理解剖報告遠不若本案做得詳細,看不出來是否有相通之處。不過菜鳥法醫也覺得自戕發生頻率之高確有蹊蹺,登記各案號說要會簽其他相驗法醫的意見。
接著,他又神色嚴肅地說,「還有,我有請刑事鑑識人員調查一件事。」
鄭文琳陡然閃過一股殺氣,菜鳥越過她指揮她屬下?
菜鳥法醫被她的殺氣所震懾,馬上補充說明:「我事先就有經過妳同意,只是那天電話中妳好像在忙別的事,所以妳可能沒印象….」
文琳一聽,才想起來好像確有其事,只是那天她在婚友社相談室意志消沉,所以沒花什麼心思就同意依法醫意見辦理,於是她收回殺氣,下巴微抬表示洗耳恭聽法醫要揭示的調查結果。
蔡法醫嚥了一下口水,「以死者70 公斤體重計算,他至少流失了1.2 公斤的血,產生休克,超過1. 5 公斤血量,導致死亡。那天我看到柏油路面有大量血跡,但是真的有超過1.5 公斤血量嗎?」
「所以怎麼查?」李大龍問。
「我請鑑識人員把那塊柏油地面切下來啦。幸好台灣柏油路向來不透水,沒有滲透太多,不用切太大塊,就能把所有遺落現場的血液都帶回來,哈哈。」他已經從初始的侷促不安到現在可以講冷笑話,顯然心情不錯。
鄭、李二人沒插嘴,還在等待他接下來的話可以帶來什麼突破性發展。
「我們把這塊路面打碎,經過離心,分離出主要血漿成分後,再回頭推估原始血漿的重量….」菜鳥法醫滔滔不絕說道。
李大龍和鄭文琳眉頭微蹙,暗示著請菜鳥法醫直接講白話結論。
「….結果地表血量遠低於1.5 公斤,確定不是蒸發掉---至少有1.2 公斤的血不知去向。」
鄭文琳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搏動。「可是各種跡象顯示,這裡就是第一現場,他受傷後所留的每一滴血,應該都會在這裡啊。」
菜鳥法醫點點頭。「是啊。」所以才需要你們要去查啊,他心裡這麼想。
李大龍翻開之前的報告,失血致死的幾位年輕人,血流到汽車椅墊、矽膠床墊…..都是不能輕易用肉眼判斷血跡血量的表面。如果先入為主將之當作自殺案第一現場,大概只會做簡易血型檢測,只要符合死者血型,血量多寡就沒人深究了。
失蹤的血去哪了呢?有人會刻意把血帶離現場嗎?還是這是第二、第三現場,血遺落在別處?
鄭文琳看著死者遺體,沒有青少年的血氣方剛,放在不鏽鋼的驗屍桌上,更顯金屬般地冰涼。
不過,他看起來沒有命案現場那天那麼可憎了。
據說死者出身自單親家庭,媽媽自小拋夫棄子,老父那天來認屍時哭得肝腸寸斷,父子倆因為衝突已經兩個多月沒見面了。
「跟我一樣啊。傻孩子,為什麼不振作起來,跑去吸毒呢?還有,你的血呢?」鄭文琳對著死者無聲說道。
連載看這裡
沒有留言 :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