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1日 星期六

【連載】百年血癮 12

作者:且徐行

地雷還是爆了,鄭文琳怒眉直豎,「我哪裡瘦?」

奇怪女人不是都喜歡被說瘦嗎? 到底哪裡又講錯了? Hunter 內心叫苦連連。

她以為他在譏諷她平胸。

「妳好瘦喔。」前男友曾經要求她去隆胸,「這樣才會比較有女人味啊。」文琳的女性朋友們常羨慕她的高瘦身材,豈知在男友眼裡只覺得太乾扁。

她都已問好手術價錢、排定休假檔期了,沒想到當時正好偵辦一件分屍案,因為死者的頭顱找不到,案情陷入膠著,最後是靠著屍體胸部隆乳的矽膠編號才能確認身分,接著順藤摸瓜發現,死者是被她的恐怖情人勒斃後分屍。

原來死者生前去隆胸,還是男友兇手建議的。

世事總是如此諷刺,鄭文琳現在想起這件事不禁質疑:如果死者會答話,不知道她是否會慶幸有聽男友的話去隆乳,才得以沉冤得雪?還是反過來,後悔沒當一個「不聽男友話」的女人,早日離開他就能避開殺身之禍?

不過當時文琳沒想那麼多,她只覺得這是個不祥的徵兆,就將自己的隆乳手術暫緩一緩。

果然,一周後,鄭文琳的前男友就無預警要求分手。



渾然不知原委的Hunter 摸摸鼻子,「好啦,不瘦,可是這盤蠻好吃的,妳吃吃看。」

鄭文琳氣呼呼地夾了幾塊肉。

「老實說,跟妳講話,好像在泡三溫暖,喔不對…這比喻不夠好,那代表還有常溫,應該是說像把手伸進恐怖箱裡。」Hunter 幽幽地說。

鄭文琳聽了,不發一語。心想那又如何,以前對男友百依百順,最後還不是落得一句沒個性被甩掉的下場。

她都忘了,今天她本來打算表現地溫良恭儉讓的來相親。

良久,鄭文琳開口:「你別說我,你自己才一堆問題。我問你,」她一雙大眼盯著Hunter,「你怎麼找上李大龍的?」

Hunter稀哩呼嚕喝完湯,先是發自喉底說了句「真過癮!」然後就開始回答問題:「我有線索,想要請警察大人明察啊,當然要先調查過台北市哪個大條刑警比較夠力又可靠,對不起喔,調查範圍起碼是二毛二*,所以沒有妳。」

*二線二星之意,警察官階。最基層警員為一線三星,警政署長為三線四星。

Hunter 最後一句平鋪直敘,即便是易怒的鄭文琳對這個倒也不大在意。

Hunter以一副酒足飯飽精神爽的樣子續道:「結果就只剩兩三個人選,可最後我選擇向李大龍匿報,是因為…我發現『他家小犬』誤入歧途,好的不學『學吸毒』啊。」

這會兒鄭文琳可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我有做功課啊,結果發現我知道,可李大龍卻不知道。」Hunter伸伸懶腰,「既然這些割腕死者都有毒癮,就你們講的這個『毒蟲』。我想說李大龍辦的案子,毒蟲大部分都是『加害者』,不如換個角度以毒蟲來當『受害者』,說不定有助了解他兒子,結果就這麼巧,在妳那案,他兒子就被抓包。」

鄭文琳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不知道眼前這位男子還知道些什麼。最後還是維持面有慍色地說,「你啊,講話收斂點,你以為你是警界大老來負責分案啊?還因材施教喔?!」她想起李大龍方才語重心長的空虛寂寞論,忽然有點為他難過。

此時鄭文琳閃過一個念頭,忙不迭就不加修飾地講出來:「等等,連你這個來路不明的都輕易查得到他兒子的事,那全台北市警察不都知道了嗎?」

Hunter擺出遺憾的表情點點頭:「妳就別去怪阿祥了,不用他大嘴巴,李大龍兒子在妳那汽車旅館吸毒被少年隊抓了,早就傳開囉。」

鄭文琳反應很大:「妳怎麼會認識阿祥?…該不會他是你在警局的眼線吧?!」

鄭文琳想起今天初見Hunter,一度以為他是阿祥易容假扮的怪誕想法,該不會…

Hunter 張大眼:「小姐,妳想太多。我認識他不過就是今天在你們警局的茶水間。不過我們倆都不怕生,很好聊,嘿嘿,完全不需要什麼名貴紅酒,就侃侃而談啊。」Hunter想起稍早阿祥述說鄭文琳平日的脾性,還拍拍Hunter肩頭要他多三思….Hunter不禁覺得好笑。

「笑什麼啊?!」鄭文琳粗聲問,他的竊笑還是沒逃過她的法眼。

Hunter略為收斂起笑容。

鄭文琳質問他:「你什麼時候跑到茶水間去啊?一個外來訪客在警察局趴趴走?」

「妳忘了,就我先去開車的時候,剛好經過茶水間啊,」他扳起手指,「開玩笑,頂樓、樓梯間、茶水間,女生的話再加個女廁,男廁不算…這都是八卦好去處,到一個辦公室一定要參訪的聖地,不然別說你來過,對了女廁我是不敢啦,警官。」

「你倒是真能跟人麻吉麻吉嘛。」鄭文琳不打算追究可信度,她自己隱約知道一直挑剔 Hunter 的話那會沒完沒了,現在要改變對他的策略,偶爾酸他幾句作結就行。

「好說好說。」Hunter 笑納鄭文琳隨口而來的評論。接著他幾根手指在桌面上輕敲幾下,「根據你們阿祥的匯報,李大龍以前得罪過的警察,嘴可賤了,背地裡笑他:『唷,只看過龍生龍,沒看過龍生蟲嘛』。我想蟲是指『毒蟲』吧。」

鄭文琳深深嘆了口氣。李大龍形象有點鐵面無私,仇家肯定是有的,不難想像那些人奚落時的嘴臉。她喃喃著:「李大龍一定很難接受…」

但Hunter直接以與人交談的音量回應:「是啊,據我所知,一開始他確實羞憤難當,把兒子拖回去暴打一頓。李組長當真是鐵血漢子啊,我都不知道他兒子會先吸毒吸到死還是被他打死。」

鄭文琳難得對 Hunter 點點頭,他很清楚,李大龍和她一樣受的是警校教育,去個人化是標準配備,而且他還是早期威權時代出身,刑求合情合理的年代,任何事情才不講求感受,不聽打一頓就聽了,不招打一頓就全招了。

只可惜那一套辦案帶隊可以,但適合拿來現實生活中與親人相處嗎?鄭文琳沒有答案,只覺得真是難為李大龍了。

Hunter夾起一塊滷海帶往嘴裡送。「所以呢。身為台北市好市民,我偷偷介紹李組長一位心靈導師,李組長還不曉得是我安排那位親子諮詢專家去接近他。希望他能接受專家開示,現在聽說有固定接受輔導課程。」

鄭文琳一雙妙目看向Hunter,Hunter看了一驚,心中叫奇「難得沒有殺氣騰騰!」

鄭文琳眼中轉而散發出饒富興味的笑意,但仍然遮蓋不了尖銳的探問意圖:「他當然不曉得是你安排的,你連報個名字都不老實啊,不是嗎?還姓韓呢?」顯然她也找時間檢查過他奉上的身分證。

Hunter 輕拍一下桌面,為自己辯白:「我可沒說我姓韓,我打電話給李組長,自稱Hunter,他問我『中文呢』,我就說『通常翻做韓特』,他自己要把它想成韓先生,我有什麼辦法?」
鄭文琳堅守自己的新策略,也不花時間反駁,就是點點頭,說了聲:「是啊,燕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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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蟄伏在草叢間,他已經追蹤吳春生數個時辰了。

今日自清晨吳春生就戴著斗笠,經過漢人聚落鼓亭一路進了熟番居多的拳山堡,腳步不歇,燕雲並不知吳春生意圖,他甫來台灣,很少行至這麼偏遠的山區,只見人煙愈趨稀少,得穿越山林前進,甚至攀爬陡峭的山壁,燕雲曉得已迫近內山。

同僚曾提醒他台灣深山有生番出沒,漢番衝突激烈,可燕雲略聽聞當今巡撫大人撫番政策似乎頗為強硬,故歸服者眾,其他他一概不知。

燕雲自然是不怕的,來台灣前他就和凶狠的血族交手多次,戰果輝煌。身手矯健不在話下---從小叔伯們訓練他時,就一直灌輸他這點,他的能力才智既優於一般為生存煩憂的老百姓,就也背負不同於常人的使命。

然而縱使卓爾不群,但對其單薄的宗族而言,張揚無益,世人崇仰的科舉為官,更是險途,先不說官場與其家族奔放性格相去甚遠,稍一不慎,落個滿門抄斬,血族們就失去天敵,豈不猖獗為惡?

因此,燕家子孫不如隱姓埋名、恪守家志。

考量過近日氣象和手邊領務,燕雲知道今日乃大好時機拿下吳春生。既然已下定決心,就不容瞻前顧後。

吳春生能逃過百年來的獵殺,也非泛泛之輩,燕雲也不敢大意,他維持距吳春生至少一箭之遙。

眼見這裏較無避蔭處,雖已過正午,但仍日光煦煦。他上滿弓弦,對準吳春生頭部,調勻呼吸,腦海中竟然浮現出台北城點燈儀式那天李淑卿興師問罪的神情:
「一定是你,你在背後動了什麼手腳?剛剛明明都好好的,為什麼春生聽到你名字就消失無蹤影?」

燕雲當下百口莫辯,自己平日悠游在漢語與英國語文之間,揮灑自如,面對李淑卿的咄咄逼人卻是笨口拙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想到這裡,拉著弓的燕雲不禁閉上雙眼,陷入天人交戰。

他洞察到吳春生已轉為素食…他不得不佩服吳春生,他曉得對血族而言這需要很大的毅力與意志力,可是叔伯們自小就告訴他,不要被血族所騙,絕不可對其發生感情,影響祖先賦予之使命且違背他父親的遺願。

究竟要因為他的血族血統繼續獵殺他,還是只要他不傷人就罷手?還是他仍應該為之前幾條性命償命?

可是叔伯們告誡他,血族的骨子裡就是邪惡的,他們有飲血為樂的劣根性,消滅血族是為民除害。

可想起李淑卿,他又擔心這麼一出手,究竟幾分是為民除害、幾分是出於妒忌?他是造福鄉里、除暴安良的君子,還是器量狹小、私心充作成人之美的小人呢…..?

思緒紛沓而至,他煩躁地張開眼,卻發現吳春生步行如飛,已不在其瞄準焦點,他心頭一驚,旋即又覓得吳春生身影。

他盯緊著吳春生,弓一放,正中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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